“海绡师弟。”
谢真说,“虽是我进去镇印,但若无诸位在外把守,镇魔之业也未必能成。如我一般,你做了你应做的,不该因此愧疚。”
海绡已是泣不成声。谢真收拢五指,掌心中银光流转,海绡只觉困扰他多年,使他灵气运使滞涩的沉疴正缓缓被拔出,浑身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愿下次再见时,你的心疾也能痊愈。”谢真道,“抬起头吧,海绡师弟。”
他平静的语气中有莫大的力量。海绡胡乱抹了两下眼睛,仰起脸,点了点头。
“谢师兄……”他现在已经有勇气问了,“你既然没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确实算是死过一回。”谢真坦然道,“我重回世间也没过多久,现今这样,我还在探寻前因后果。”
“只要能回来,怎样都好。”海绡诚心诚意地说。
谢真轻拍一下他手背,起身道:“你且休养,我要去问问正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绡:“……”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毛病——只是世上能这么问到正清头上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了。
见对方就要离开,他脱口而出:“谢师兄……”
谢真转过身,他倒是迟疑了,顿了顿,才不好意思道:“你的面具,上面像是有王庭的图纹呢。”
谢真这才想起他连面具都忘了摘,当即伸手取下。海绡喃喃道:“师兄真是丝毫未变。”
可是,一切都已经全然不同了。这句话谁也不会说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谢真低头看看面具,说道:“这确是王庭的羽纹。”
“我想说,长明殿下他,”海绡踟蹰道,“纵使仙门中对你们的交游多有非议,但他对师兄,似是真心相待……”
他忘了后面的话,怔然停了下来。在对方那冷肃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的。”谢真说。
*
小城中暮色渐深,泼了水的青石板上,断断续续映着斜阳。一名戴着面具的白衣人夹杂在游人之间,朝着城东走去。
谢真步履不停,心思却早不在这熙攘的街道中。
离开渊山后,他发觉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着实无所适从。仙门众议在即,赶回王庭又很有可能扑空,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那风云汇聚的凝波渡——反正不管怎样,在那边迟早都能找到长明的。
到了怀熙小城,他记起这里仿佛有个王庭信使,便顺路来碰碰运气。许久之前,他从离家出走的长明那里听过这回事,但此时不好跟人家直说;刚好他在王庭时,与为他治过伤的老树妖柏先生聊起过这个同乡,便以此做了托词。
只没想到,柳先生已不是信使,而长居山中的柏先生,也压根不晓得同乡早就卸任。
信是没处送,却意外有了新的奇遇。海绡与他有缘,柳先生又是因为长明的缘故与海绡结识,这一切说巧不巧,无非前定。
……想起海绡那些不成句的诉说,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不知不觉,他已经出得城外,沿着绿意渐暗的林间小路,走上山丘。时隔多年,这小径几乎未有改换,足见并未废弃。
草木掩映间,立着一座不起眼的石亭。要说是给人歇脚用,不该建在这样荒僻所在,若说是立亭纪念,也不见有人供奉清扫,足显怪异。
谢真看到这座亭子,却知道是找对地方了。
他远远看到亭中有个人影,心想这倒是意外之喜。他本想在这寻踪觅迹,看看能否等来人,没想到这就撞见了。
那人影在亭中伫立半晌,回身从小路走下。行至一半,他忽然驻足,警觉地朝着林中看来。
“什么人?”他喝道,“藏头露尾,为何不敢现身?”
这人赫然便是前不久才见过的灵弦。他将书卷抄在手里,暂未轻举妄动,狐疑地打量着幽暗的荒林。
与其说察觉到了对方踪迹,不如说是一点灵光的提醒。要是来者不善,恐怕是强敌。
晚风摇动林木,吹得簌簌作响。灵弦稍一犹豫,挥出书卷护身,还是朝那边走去,想要察看一番。
忽然,一道飞芒扑面而来,正撞在他举起的书卷法器上。银光如雪片飘舞,灵弦脱口而出:“又是你!”
看这术法不难得知,匿藏在左近的,正是早些时候阻拦他追查琴师的神秘来人。灵弦不敢大意,双手御起紫、青雷法,朝着来者方向倾泻而出,势要把那片林地洗上一遍。
他在正清做了多年的独行客,自有一套心得。这番御雷洗地,貌似声势不凡,其实只为借此照见对方踪迹。他身周则有数道雷光隐而不发,专等对方露出破绽,再予雷霆一击。
雷光映得林间光芒雪亮,他眼中也有紫意闪过,神光如电,扫过周遭。可无论视野中,抑或是随着雷法而蔓延的感知里,都是空空荡荡,殊无异状。
灵弦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还欲细看,一道银光倏忽而至,擦着他面前的书卷飞过,正中胸前。
他只是稍稍一痛,似乎伤得不重,但浑身麻木,神思也有些混沌。大惊之下,他全力运使灵气,愈是尝试,愈觉得被那白亮如雪的银丝束缚,不消片刻,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为什么小城里会莫名其妙蹦出一个高人?灵弦只觉头痛,就算是凝波渡附近八方风云汇聚,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制住,世上能有几个?
眼前的萧疏的树影中,无声现出一道白衣的身影。那人戴着一张飞羽纹的面具,灵弦心道果然是妖族……兴许那老琴师还认识什么厉害人物?这次可真是栽在了莽撞上。
但,当对方走近他面前时,灵弦忽地愣住了。
“你……”他迟疑地开口,舌头明明未受控制,却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不听使唤,“你怎么有点像……不不不,不可能吧……”
“别来无恙。”
那人说道,“灵弦师弟雷法修炼有成,恭喜了。”
灵弦张着嘴,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当对方挥动银光,卷起他悄然往山林深处去时,他仿佛回到了当年被挂到树上的时候,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侧影。
*
霍清源百无聊赖地合拢折扇,望着窗上印出的一道浅影。
悬在廊下那盏小小的旧灯偶尔飞出火星,转瞬便消逝在轻烟中。岭上松风幽寂,潺潺之音似无止息,仿佛追溯这辽远风声的源头,就能见到它如天河一般,垂落自暮霭凝光的云间。
这处先掌门的居所已是山中故地,平日间笼罩在阵法的迷雾中,少有人踏足。霍清源也有许久没来,但旧事历历,仍如昨日。
只是那独坐灯下的师兄,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屋里的灯熄了,屋外的还亮着。须臾,封云推门而出,廊灯照亮了他神情,却是眉头紧蹙,尚在沉思。
霍清源以折扇抵着下巴,眨了眨眼。
一片落叶打着旋掠过,当中蕴含的不同于自然的灵气,触动了封云的感知。他伸手一握,想要看个清楚,没想到那叶片在他手中一颤,砰地炸出了淡淡的花香。
再看去,他手里托着的哪里是叶子,分明是一朵初绽的茶花。
封云哭笑不得,面上的愁绪倒是被这一手给打散了。他把花在手中掂了掂,见它纵使是捏出来取乐的,也形色俱真切,暗想师弟确是未曾懈怠修行。有心夸他一句,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他佯作严厉道:“都被叫师叔了,还是这么没个正经样子?”
“无非是被叫老不正经而已嘛。”对方笑眯眯道。
封云也无可奈何,将花朝他抛去。霍清源展开扇子一接,素白扇面上顿时印上了工笔细描的一片茶花。
两人在门前各自一拜,便并肩朝山下走去。霍清源道:“老三呢?”
“叫师兄。”封云说,“他在闭关。”
霍清源:“好的,掌门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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