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王治疗的宫廷御医们在第一天晚上后就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在隔壁的修士们,格罗斯特公爵美其名曰“用主的力量唤醒国王陛下”,但理查清楚得很,这些修士就是等待在这里为了替国王做临终祷告的,而乳香和没药都是临终祷告时不可或缺的神圣香料。
不,甚至可能连临终祷告都不会有,因为国王一直昏迷至今。
……假如国王能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用,比如指认此次阴谋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格罗斯特公爵勾结为了谋害国王设下的,而有着国王背书的洛伦佐就能夺回威斯敏斯特宫,等威廉·斯图亚特回来,他们未必不能成功反击。
毕竟谋害国王的罪名是无论用什么借口和理由都无法脱罪的,哪怕是权势滔天的护国公,也必须为此伏法。
前提是国王还能醒来,否则这就是一次手段出格些的王位争夺战,没有人会去替坟墓里的人喊冤。
可是被颠茄暗算的人,有多大概率能够醒来呢?
理查深吸了一口气,将额头贴上了那只冰冷的手,在心中再一次默念祷词,如果此刻国王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
等等。
约克公爵霍然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浅绿色的双眼里有狂喜的火光一闪而过。
国王,安然无恙的国王……
他的国王陛下,现在本就安然无恙地居住在约克郡的桑代克城堡,那座城堡是他们的母亲的嫁妆,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不会有人知道其中住着什么人,更没有人知道本应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宫的国王陛下会出现在那里,而只要爱德华回来……
他就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成为毋庸置疑的君王,彻彻底底、正大光明地为之前他们所经受的一切复仇!
理查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有那么一下他用力地握紧了掌心那只冰冷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对方的骨骼,但是下一秒他就如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般,猛地松开了双手。
女佣们好奇地在不远处观察约克公爵,她们发现公爵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弯下了腰,将脸深深埋进了手臂里,像是在……
“是在哭吧?”一名女佣把衣柜里的一件罩袍放进箱子,和身边的女伴交头接耳。
“肯定是,毕竟只有十岁,听说国王陛下这次挺不过去了,你没看见隔壁的修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圣膏吗?”女伴煞有介事地点头,“公爵只有十岁呢,和我的弟弟一样大。”
她用含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一边的女佣嗤笑了一声:“你的弟弟能和公爵殿下相比吗?看看这些漂亮的衣服,老天啊,上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宝石!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件衣服……不,只要一条带着钻石的花边,就够我快活一年的了!”
女佣们互相窃窃着又笑起来,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里的好东西上。
理查的呼吸浑浊粗砺,他动了动干渴的喉咙,凑近了床上那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容,第一次前所未有的认真视线观察它,像是要透过这张脸看见隐匿在下面的另一副秀美面容。
女佣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只收拾出了七个箱子,这就是国王和公爵将要带入伦敦塔的所有东西,有人为理查端来了清水和面包以及一块烤得酥脆的羊羔腿肉作为晚餐,可是理查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为自己的想法本能地感到可耻,但又抑制不住地去思考这个方案的可实施性。
这本来就是一个交易,他想,从一开始就是,他付出了圣路易王冠还有自己的裹尸布,换取这个陌生人帮助他复仇、保护王兄。
既然是交易,有风险就是一定的,对方自己也清楚这件事,不然不会狮子大开口要了这么多东西,而现在就是一个完成交易的好机会,只是没有根据对方的计划进行而已,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样。
只要王兄回来,就能借助斯图亚特的力量给格罗斯特和坎特伯雷定下谋逆的罪名,狼子野心的谋逆者会死,在这么久的缓慢崩毁下,这个荒唐无稽的世界也将失去最后的重启自救时间。
一切都是这么完美。
但是他要怎么做到将远在约克郡的王兄接回来,又该怎么藏匿起床上的这样一个大活人?
属于王室的流着阴谋和毒药的血液已经将答案塞进了理查的脑袋,他紧紧地交握双手,尽力摈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不是什么良善不知事的孩童,但是让他亲手杀掉面前这个人……
他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能接受。
国王卧室里恢复了无声的寂静,只有香料中炉子里被烧开发出的轻微扑簌声,淡淡的乳白色烟雾像是翻卷的流云,从炉子边缘轻柔地翻出来,向着地面沉沉坠落、流淌,像是铺开了一层流动的湖水。
隔壁念诵经文的声音也消歇了,理查却忽然有种让他们继续念下去的欲望,无论什么声音都好,不要让他一个人沉沦在这片令人恐惧的静默里。
咔哒一声,短促的声响惊动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理查,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迅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床边,警惕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头乌黑的卷发被高高扎起,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月下的狼王在审视对手,从窗户里翻进来的男人有着高大健美的体型,他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长裤和短上衣,腰带上挂着两把短剑,裤腿扎进靴子里,衣袖在手腕处系紧,整个人显得利落且挺拔。
撒丁刺客之首像是一只大猫,踩着柔软的肉垫走进来,隔着一段距离和理查对视,旋即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越过小公爵的肩膀,看了看床上那张苍白枯瘦的脸。
“埃塞克斯伯爵,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约克公爵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凸起,这个动作很微小,却没有逃过撒丁刺客的眼睛。
对方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殿下,您那点小把戏就不要给我表演了,我保证无论您想做什么都得不到预料的结果。”
理查的手僵硬在短枪的黄铜枪柄上,神色阴晴不定:“所以国王陛下刚刚倒下,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了门庭,向新主人摇着尾巴邀宠了?”
洛伦佐垫着脚尖轻盈地走过来,在距离理查一臂之远的地方停下来,伸出左手搓了搓下巴,一脸的若有所思:“你这么说起来……好像这选项也不错?”
理查顿时抿紧了嘴唇。
洛伦佐逗了他一句,轻快地绕过他,弯腰凑近床上的人,看了看小国王的面色,用手背试了试国王额头的温度,手法轻柔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明知道昏迷中的人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压低了声音:“小陛下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转身,看着约克公爵:“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什么意外,我需要帮你做一件事,嗯……杀人放火也不是不行,但是这个活儿我收费比较高。”
理查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事……都可以?”理查用干涩的声音缓缓问。
“是的,”洛伦佐微笑着回答,“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什么事情都可以。”
“如果我要你今晚之内帮我从约克郡带一个人进宫……”
“没问题。”洛伦佐爽快地回答,“具体地点、那个人的外貌?”
理查几乎就快将桑代克城堡的名字脱口而出了,但一丝迟疑勒住了他的声音。
如果王兄回来了……这个人要怎么办?王兄在外必然是隐藏了外貌身份,他不怕王兄被认出来,也因此他不能冒着国王身份被看破的风险拜托洛伦佐将这个人送出宫去,所以留给他的似乎依旧只有这一个选择。
杀了他,迎回王兄,结束这可笑的一切;
或者选择愚蠢地再一次被送进伦敦塔,两个人一起死。
理查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终于张开嘴,断断续续道:“我要你……去和伦敦北郊的兰开斯特联系,告诉他们,国王……国王垂危,伦敦局势混乱,只要他们能打进来,王位就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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