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向寄出,一白三十文,行脚五文己付青。我守城门,火房晚上有肉汤分。家中好?哥赞钱可娶妻,大将军说退了蛮人就能回来,兄弟们都很高兴。”
“蛮人凶恶,斥候回来,说外头坞堡都空了。”
“他们有披离器具,能发出巨响,还有火光,远处就能伤人,军中死伤人多,好在器具不能连发,一响后就短绝。”
“京城还好?家中还好?定州一切都好,蛮人在城外转,但是进不来,我们长长在城头骂他们,他们听不冻,哈哈哈。”
家书简短,错字频出,一眼便能看尽,青年捡起最后一片竹简,比起先前成句的短文,这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透着惊惧战栗之意,似乎能从中遥遥看见那个小尉官写下这几个字时满心的战栗。
——“他们吃人。”
北蛮食人,这在六年战役中后期不是件新奇要闻,但在初初交锋的几年里,大夏对此一无所知。
北蛮烹食战俘、平民,全然不用担心粮草断绝的问题,与之相比,人困马乏的大夏就后继无力了,尤其是目睹自己死去的战友、被俘的同袍被活生生烘烤分食,这种极致的恐惧是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
很多士兵因此脱战逃跑,不少守将投降,大夏士气一度一蹶不振。
家仆好似一尊凝固了的石像般一动不动,听见三郎君忽然问:“定州城中,竟然没有粮草匮乏的事情吗?”
在六年战役前,大夏已经爆发了大面积的饥荒,这也是北蛮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定州作为戍守北蛮的第一线,本来就是军镇,行使的是屯兵防卫之责,军需粮草等要物都需要转经他地运送而来。
北蛮都饿得吃人了,定州竟然还能保持充裕的粮草,城中守将和后勤军需官实在是经世纬地的大才,比朝堂上的户部尚书等人厉害多了。
家仆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这个……阿弟从没有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情。”
定州军投降覆灭是六年战役的第五年初,这封家书则写于第三年末,也即是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牵挂兄长的弟弟没有再寄回来任何一封简短的只言片语,只有定期返还的军饷证明他仍旧戍守在大夏的边城。
谢琢半合上眼眸沉思了一会儿,将那些铜钱拢成一堆推还给家仆:“收起来吧。”
家仆收好这些铜钱,等谢琢草草用完了快要凉透的早膳,才将碗碟一一收拢,躬身退出了这里。
等他离开,这位三郎君再度摊开手,掌心赫然是那枚古旧的铜钱。
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枚铜钱的边缘,对着光线翻来覆去地瞧了好一会儿,又将它一下一下地抛掷在桌案上,铜钱和木头桌案撞击发出叮当声响,颇有种悦耳的质感。
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抛掷了半晌,豁然起身,在里间翻箱倒柜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从一个柜子里搜刮出了一枚模样相似的铜钱。
谢家公子用的钱币多是金银,想找出一枚最小单位的铜板可比翻出半斤金饼难多了。
这枚铜钱上蒙着一层薄灰,但比家仆带来的钱新多了,明显从未使用过,钱币一面篆刻着“军”字,另一面则是标记单位的“一钱”。
这是专门用于军饷发放的军钱,和普通民钱不大相似,重量、规格都有所出入,掌管军钱印制发放的是兵部,为了牟利,军钱常常改制,曾经一度到了一年一换的地步,后来先帝下狠功夫整治了一番,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此后的军钱一枚重半两,价值等同民钱一两。
也就是说,一枚军钱等于两枚民钱,不过军钱不能直接在市场流通,要去军部制定的兑换所换成民钱才可以使用。
青年将两枚钱放在手心感受了一下,脸上浮现了一点意料之中的神色。
两枚军钱的重量并不等同。
家仆拿来的那枚军钱轻了一些,大概只有另一枚的四分之三。
有人在铸假军钱?
不仅如此,似乎这个铜钱的质感也……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随手抄起身旁一件铜搁臂,用力砸在了这枚假币上。
两声毫不留力的响声之后,那枚假币碎裂成了几瓣,边缘裂隙里露出的竟然不是黄铜的色泽,而是古怪乌青的……
乔昼伸出手指摸了两把,指腹揉搓两下,心下了然。
是混在铜中被浇筑的细泥沙。
这样的一枚军钱,所需成本仅需真钱的十分之一二,几乎可以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但是一直到六年战役结束,也没有哪里爆出来过军钱造假的事,而且说到底,因为军钱无法直接在市场上流通使用,需要为假军钱承担所有损失的,其实是军部的兑换所,兑换所同户部大库连通,所以到最后,承担损失的也就是朝廷本身。
那个造假军钱的人……是在胆大包天地薅朝廷的羊毛啊。
这件事看起来与六年战役并没有什么大关系,说到底军钱涉及的其实是军部和户部,假如此事被堂而皇之地掀开,军部的假军钱坑了户部,户部为了挽回损失必定会死咬住军部不放,那谢琢和整个朝堂的矛盾就会转变为以掀开此事的谢琢为代表的户部和军部的矛盾,矛盾的缩小也意味着……
他背后会天然站上很多户部的盟友,至少在军钱之事结束前,他们会死命保下这个冲锋在前的盟友。
而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很多事了。
谢琢脸上泛起了一个一点也不朗月清风的、独属于乔昼的笑容。
第二天,在谢家众位有朝议资格的郎君们先后乘车驶向凤凰台后,门僮正打算关上两扇厚重的朱门,一个消瘦却提拔的身影先一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门僮正欲呵斥,嗓音却在看见来人后猛然闷在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古怪的咕噜声。
“三、三郎君?!”
谢府里没有人不认识这位三郎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门僮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替这位三郎君的客人们开关门户,看着满京城风流倜傥的公子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三郎君,或是目送三郎君与公子们外出踏青游玩。
但是现在,谁都知道三郎君因为犯下了大错,已经被家主关在院子里,很久不能出来了。
门僮脑海里闪过了一连串猜测,结结巴巴地问:“您……您这是要去哪里?”
许久未踏出谢家宅邸的三郎君望着外面,神情里充满了一种门僮看不懂的意味,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三郎君,并没有穿着以往惯常穿着的疏阔大衫和鹤氅薄衣,而是规规整整地穿着赭色深衣,衣服上绣兰草、白泽,腰束锦带,悬挂佩玉琳琅,乌发束在高冠内,露出一张清俊淡漠的脸。
这服饰他熟悉得很,早些时候前去凤凰台的郎君们,都是这个模样的打扮,区别只在于深衣服色纹路不同。
兰草和白泽,是丹青台史官专用的图腾,寓意史官秉笔直书、清正芬芳、通晓前事、启明后人。
不管怎么说,这身打扮,显而易见是往凤凰台朝议的装束。
门僮张口结舌:“三郎君,您不能——”
“刑部司拘我在府中,家主也不许我擅自离开,但是他们有说不许我前去朝议吗?”
风姿卓绝的谢三郎君问。
这……当然是没有说的。
囚禁人在府中已经是很明确的指示了,哪里会再多此一举地说明不让人进宫啊?
门僮被这一通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就见三郎君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正是朝议时候,我如何不能去凤凰台了?”
门僮心里知道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但他到底是一名下仆,而三郎君再怎么落魄,也是主家子弟,他昔日盛名和煊赫犹在眼前,门僮不敢上手拦他,守门的家仆们一个比一个鬼精,早早就避让到了一边,硬是让一意孤行的三郎君走出了谢府。
为了避免三郎君路上出事,也是为了维护谢府体面,门僮还不得不命人赶着三郎君的车驾追上去。
谢府车驾在宫门前几乎没怎么查验就被放了进去,凤凰台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阔广场,各家的车驾都井然有序地汇集于此,彼此还会礼貌性地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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