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理查的睡意消失了大半,脸上出现一丝迟疑。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就算被循环往复的阴谋死亡折磨过许多次,还是保留了一些好奇的天性。
“是的,昨天晚上舞会结束后,威廉对我提出了邀请,我想你应该会愿意陪我一同去见识一下伦敦人民的生活?”
理查听见“威廉”这个名字后还反应了两秒,等他意识到这是在喊谁之后,浑身都恶心得抖了一下。
“你们已经到可以称呼名字的地步了吗?你昨晚到底还跟他聊了什么?!”理查低吼了一声。
国王“啊”了一下,伸手方便艾登在自己腰侧挂上长剑,想了想,才说:“我们并没有说什么,确切地说我们只在最后交谈了两句,他邀请我今天出门,我答应了,就这么简单。”
理查表情变了变,意识到今天的出游大概并没有这么简单,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也去。”
正在佩戴王冠的爱德华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被他脸上如临大敌的警惕逗笑了:“不……理查,你要做的就是选择你喜欢的东西然后买下来,我会给你准备足够的钱,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他抬手对着镜子扶了一下头上的日常冠冕,平淡地提醒:“毕竟我才是你的国王。”
理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用自己也不明白的语气喃喃回答:“遵奉您的旨意……陛下。”
艾登臂弯里挽着国王沉重的猩红斗篷,跟在爱德华身后出了门,小国王日常并不需要穿得这么严肃庄重,但他现在要去见格罗斯特公爵,这位出入威斯敏斯特宫如穿行自家庭院的王叔,竟然按照礼仪令王宫总管层层通报。
这样的转变昭示着爱德华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要么从此确立起国王的威严,要么彻底掀起格罗斯特意图立即反叛的决心。
在挂有酒红色法兰绒帷幔的会客厅里,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火焰,黄铜圆桌上铺着绣有白玫瑰的亚麻桌布,正中摆着一只手腕粗细的长颈玻璃花瓶,里面只插着一朵深红如血的蔷薇花。
小国王进门时,格罗斯特公爵正坐在高背椅上凝视那朵蔷薇,不知是不是某种古怪的巧合,公爵也穿着缀满了宝石和珍珠的礼服,胸口的钻石别针别住深蓝色丝绸肩带,肩带上象征着王室的白玫瑰、王权宝剑与公爵个人的金狮子交相辉映。
公爵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约克家族几乎是世袭的金发服帖地从额头往后梳,他没有像其他贵族那样故意将头发烫卷,而是近乎严苛地让每一根头发都直直地贴着同伴往下。
这让他身上有种奇怪的严肃和不近人情的冷厉。
“陛下。”
爱德华进门后走向自己的位置坐下,与格罗斯特公爵对视了一会儿,公爵才在艾登透着愤怒的眼神中站起来,对着国王弯下腰。
小国王这才移开视线,对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国王总管挥了挥手,让他离开这间屋子,而这个命令显然令对公爵充满警惕的国王总管非常不满,但他到底还是服从了国王的要求。
“你有一个很忠心的下仆。”格罗斯特静默地看着这对主仆短暂的眼神交流,等艾登走出去关上了门,才说道。
“而王叔拥有的更多。”爱德华轻柔地回答。
“胜过一个国王?”格罗斯特紧接着冷笑反问了一句,没等侄子做出什么反应,就自顾自地嗤笑了一声,“比一个国王更多。”
室内再度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只有壁炉里的木炭发出燃烧时的哔啵声。
“但这些都是我的王兄、你的父亲给我的。”格罗斯特冷冷道。
爱德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言不语,平静得像是在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种视线让格罗斯特前所未有地感到警惕,和前天他入宫汇报兰开斯特家族动向时见到的那个无害稚弱的少年不同,面前这个小国王——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用了这个称呼——让他有了点危机感。
要知道,前天他进入威斯敏斯特宫时,那个十三岁的孩子甚至不敢长时间地与他对视呢!
而今天他竟然能够用目光逼迫他的王叔对他弯下腰……
他们再度陷入了沉默。
这回的沉默长达十分钟,格罗斯特站起来,他高大的身体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住年幼的国王:“斯图亚特不是一个好选择,您在与虎谋皮,您很快就将得到惩罚。”
爱德华抬起眼皮,新绿的眼睛望着发出警告的王叔,浅红如玫瑰的唇角一翘,露出一个微笑:“来自谁的惩罚呢?”
格罗斯特这次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攫起了花瓶里那朵深红柔嫩的蔷薇。
王宫里的贵人们总是喜欢用各种各样的事物进行含蓄的暗示,例如四百年前古罗马签订了宣告停战的《缄默法则》,因为签订法则的地方位于都城外的蔷薇花园,于是《缄默法则》也同时有了个《蔷薇法则》的别称,后世宫廷里就用蔷薇暗指谈话双方应对谈话内容进行绝对的保密,这是个风雅又含蓄的典型案例。
格罗斯特捏起那朵蔷薇花,手指用力,将纤细的花枝折断,硕大丰润的深红色花朵坠落在亚麻桌布上,露水打湿了一小块布料。
“来自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刺的蔷薇终将被折断。”格罗斯特意味深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小国王垂眸瞧着这朵可怜的蔷薇,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指将零落的花瓣拢在手心,捏着花梗将它捡起来,托在手上,细细地盯着它瞧。
“……没有刺的蔷薇……”
艾登忧心忡忡地目送格罗斯特公爵比来时更为沉郁地走出去,急慌慌地回身去见他的陛下,就听见他的陛下含糊带笑似的喃喃低语了一句:“……所以蔷薇应该寻求哪片花园的庇护呢?……”
第55章 玫瑰战争(六)
格罗斯特离开王宫之后, 国王的护卫们就开始整装待发,这些出身高贵的好小伙子们用枪柄上烙印有白玫瑰和双剑的长枪武装自己,身上披挂轻便的铠甲, 高大的马匹上有着绸缎制作的漂亮马鞍, 不少人还将马匹的长鬃毛编成了好看的辫子。
国王与王弟的出行应当配备足够的护卫人数,不过那样一来逛集市就失去了应有的乐趣, 于是爱德华留下了大部分的护卫, 只允许三十人跟在马车左右。
结束了一顿以蘑菇奶油浓汤和小羊羔肉、烤鱼为主餐的午饭后, 小国王带着理查上了马车, 这辆原属于先王爱德华四世的马车有着以黄铜、乌木为主体的车架,白银、黄金、花边丝带、绸缎蕾丝为装饰,顶上立着小小的吹号天使,外观华丽,却已经是国王所有马车里最为朴素简单的一辆轻便马车了。
车夫驱动缰绳, 让马车行动起来,两匹三岁的健马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迈动蹄子艰难地拖动了这辆沉重的大东西。
理查透过车窗向外看,威斯敏斯特宫的地面铺着碎石子和条石, 路面平坦, 马车走起来并不费劲,他看着宫门离自己越来越近, 本来还带有喜悦笑容的绿色眼睛忽然一沉, 把缀满蕾丝的帘子一扔, 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一动不动了。
爱德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陛下。”
来自北高卢执政官低哑含笑的声音从车窗外响起, 爱德华侧过头推开车窗, 看见骑在马上到人正逆光向这边行来。
威廉·斯图亚特下马, 他即使要陪伴国王,也依旧穿得简素,而且他似乎并不喜欢用那些镶满宝石的沉重短外套装点自己,此刻仍穿着石墨黑色的宽松长外套,衬衫马甲长裤领巾,宽松的蕾丝荷叶边大袖口挡住了一半的手指,但能看见他手上几枚不同的宝石戒指。
“陛下,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您共乘?”
斯图亚特的大家长笑着问爱德华,黑色的长卷发落在肩后,有种斯文优雅的神气。
“当然,请上来吧。”爱德华朝他点头,年轻的执政官将马鞭往后一扔,等待在那里如同石像般的侍从抬手接过,迅速牵着主人的马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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