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昼与那双轮廓美丽的凤眼对视了片刻,笑了一声:“兰?我知道你的姓氏是很美的一种花,事实上……我也很喜欢兰花。”
他缓缓地、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将最后一句话含糊低哑地压在唇舌下,婉转地说出,如同在吟一首短小的诗,诗里有照着梧桐杨柳的昏黄落日余晖,还有波光粼粼的湖面。
兰因的喉咙动了动,视线慌乱地从乔昼脸上挪开,听见身边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木偶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前所未有地同情起这个懵懂的人类来,大魔鬼都这么笑了,还不快跑啊人类!
哎,这世上,唯有它才是清醒的。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那座钟楼的影子已经绰约可见,租界里仍旧灯火通明,巡捕见兰因与一个洋人走在一起,也没有不识趣地上来盘问,二人从租借穿过,再度走入寂静的夜色,终于停在一条街上。
这条街上大多是华夏人开设的店铺,因为临近租界,治安更好的缘故,大部分是大商行的生意,还有几家洋人的商店。
乔昼带着兰因一直走到尽头,停在一间小小的门面前,玻璃门关着,里面暗沉沉的,没有开灯,能透过玻璃窗看见摆放在橱窗上的各种医疗器械和部分药品。
乔昼走过去,手掌按在门锁上,推了推玻璃门,那扇门一推就开,让银灰长发的年轻医生低声抱怨了一句:“……玛丽安又忘了关门,这都第几次了……”
兰因站在他身边,闻言皱眉:“失职就辞退。”
乔昼朝他笑了笑,推开门示意他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随手把刚才无声拧下来的锁头硬生生捅回了原位。
第29章 幽都夜行(八)
诊所里寂静无人, 乔昼脱掉白大褂,相当自然地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打开电灯, 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紧闭门扉的休息室。
他指了指药品柜旁的水壶, 随口吩咐兰因:“可能还有热水, 不够的话自己烧, 不要拘束——啊,我也想喝。”
兰因本来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把提了一路的灯放下,乖乖地去烧水了。
见兰因背对着他, 完全没工夫注意他的去向,乔昼于是坦然自若地走向休息室,开门, 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休息室拉了张帘子分出里外两部分, 外间停着一张简单的病床,上面空空如也, 乔昼长腿一迈,脚步飞快地冲入内间,正和一个男人对上了眼睛。
他大概是被外面隐约的动静惊醒了, 抬手抓着睡的乱糟糟的头发,正要从床上下来,迎面就扑来一道人影。
一声惊叫尚未出口, 乔昼面不改色地糅身而上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另一只手在他后颈一卡, 耐心等了几秒, 血流被阻的短暂窒息就让醒得不合时宜的男人再度陷入了深度昏迷。
乔昼又等了几秒,无声无息地将他放倒在床上,抻平被子,把他从头到脚盖严实了,抚平被子上的褶皱,乍一看仿佛床上空无一人。
对发生在隔壁的入室劫持一无所知的兰因将水壶里尚且滚热的水倒进杯子,再回头就看见乔昼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他没有关门,半开的门后能看见淡蓝色的软布帘。
“晚上要留在这里吗?里面有两张床。”乔昼微笑着问他,从他手里接过陶瓷杯拿在手里,朝水面吹了口气。
兰因的脸腾地红了,窘迫地后退了一步:“我……”
他骤然想起一个绝妙借口:“那个孩子还没送走……”
乔昼适当地表露出一点遗憾,拉长声音:“这样啊……好吧,忠于职责的男人最有魅力,敬你。”
他朝兰因举了举手里的茶杯,笑眯眯地看兰因神色的变化。
这句话显然超出了兰因能承受的限度,本性含蓄典雅的入殓师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机会告辞,乔昼就靠在门边看他手脚不一致地走出去,脸上始终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
哎……终于糊弄过去了,真辛苦。
兰因的身影都看不见了,乔昼才收起笑容,将一口都没动过的茶杯敦在桌面上,挑剔的视线一寸寸扫过诊所的每个角落,戴着手套的手指将袖扣解开,把袖子挽上去,忧郁地叹了口气。
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改造诊所,他也不容易啊,不过这里以后就是他的了,累就累点吧。
哎……来过个副本还要兼顾事业线坐诊看病,怎么会有他这么敬业的玩家。
幸好文森特本身就是天才医生,不然他还要苦恼一下万一治死了人怎么办。
这间诊所规模不大,经营的时间也不久,乔昼从柜子里翻出一沓文书票据,找到了上面诊所负责人的名字。
佟定师。
这个年头能学西医开诊所的必定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要么家中富贵,要么本人才华横溢能引得贵人青眼,乔昼翻了翻抽屉里的病历存档,以文森特的眼光判断了一下……
——看起来这位佟医生是前者。
他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把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资料都看了一遍,一张小纸片都没放过,粗粗捋出了佟定师的人际网和乏善可陈的生平,简单说来就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在外留洋十一年讨了张医学文凭回来,用家中仅剩的余财开了家诊所糊口。
说实在的,这家诊所的定位有些尴尬,大部分华夏人更倾向于去药铺看传统大夫,而崇尚西医的洋人也更愿意去租界找洋人医生或是去大医院。
佟定师这家华夏人开的西医诊所,两不着地夹在中间,七个月下来,诊所收支只能算是勉强平衡,除了佟定师一个坐诊大夫外,勉强请了个负责杂务的护工,再这样下去,也逃不过关门大吉的命运。
但是佟定师大概更没有想到,在关门大吉之前,他会碰上个大半夜来抢他诊所的恶棍。
乔昼弹了弹那张记录着财务收支的薄薄纸张,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木偶从他口袋里爬出来,欲言又止地观察了他半晌:“你要开始当老板了?”
乔昼挑起眉,把那张纸按在桌上:“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看起来是那种很会做生意的人吗?”
是的,你看起来就是那种黑心商贩,恶毒资本家,在世周扒皮,哄着人干活还试图倒扣工资的变态鬼畜上司。
木偶在心里腹诽,却没把话说出来,也好在那张木头脸上没甚表情可做,不然分分钟就要被乔昼抓个现行。
“只是糊弄一下兰因,他的身份看起来不简单,和他走近点有好处。”
乔昼从药品柜里找出未开封的手术刀和纱布,施施然走回休息室,被他掐晕的佟定师还昏迷在床上人事不知。
木偶攥着他的衣角吊在半空被一起带了进来,看着他弯下腰,拎起佟定师的右手,把睡衣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一条光秃秃的胳膊横在被子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拆封手术刀。
“你要杀了他?”木偶想到什么说什么,“用什么刀啊,这么麻烦,直接拧断脖子不就好了?”
乔昼抽出手术刀,放在眼前看了片刻:“我是那种杀人如麻的人吗?一言不合就杀人,你这种落后的三观要好好改正一下了,我们新时代的青年,都是讲理守信有文明的好人。”
木偶被这句话噎的半晌被开口。
在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好人之前,你能不能想一想你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
但乔昼说这话时是发自内心的,本来就是嘛,他在现实社会可是相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年年坚持纳税,还会参与公益事业,甚至敢于搀扶摔倒的老人,是个实打实的善良好青年。
但现在不是在玩游戏吗?游戏里什么奇葩的任务没有?
抢夺原住民npc的财产都是常事,高自由度的游戏里还有以屠杀npc为乐的玩家,做任务的过程中杀一两个角色简直是顺手而为止,压根不用多想。
所以乔昼觉得,像他这样在玩游戏时都不杀一个npc的玩家如果还不能称为好人的话,那就连释迦摩尼都不能成佛了。
这么想着,他用一旁桌上常备的碘酒给佟定师的手腕消了毒,瘦削的手握着手术刀,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平稳地在上面划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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