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亚诺拉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画着浓厚妆容的脸上不见多余的神情变化。
男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将一直踢在手里的一团东西扔到了舞台上,那团滚圆的东西咕咚一下砸在舞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恰好停在艾利亚诺拉裙摆边缘,没有触碰到他的长裙,只有几滴血被甩到了雪白的裙摆上。
那团东西停下了,黑糊糊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张青白犹带惊恐的面容,在片刻之前,他还衣冠楚楚地陪伴着国王陛下,为他捧着一束淡紫色的玫瑰,在包厢里与国王一同欣赏着楼下的表演。
艾利亚诺拉当然认得他,每次国王赠送礼物,都会派这位最信任的秘书前来,包括告知他幽会的时间地点,或是驾着马车将他送往凡尔赛宫。
艾利亚诺拉看了这个人头一会儿,再度看向台下的男人。
对方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声音不轻不重:“你的国王情人,正作为我的俘虏,就在外面,依照战争法,我作为胜利者,有权继承失败者的一切,从这个王国——到他的妻子。”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和离自己最近地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士兵们尚且克制,不敢冒犯指挥官的威严,贵族们已经在心里破口大骂,一边骂这个男人居然觊觎艾利亚诺拉,一边莫名地在心中骄傲,他们的巴黎果然有着无往不利的美貌,就连可怖的狂徒都要拜倒在他的裙裾下!
这样混合着怪异自豪的情感一下子冲淡了死亡的阴影,让他们对这个指挥官也多了点……男人之间审美相通的惺惺相惜。
“恭喜您,大人。”艾利亚诺拉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话,“我的演出结束了,可以去换衣服了吗?”
他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好像台下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他见惯了的爱慕者。
“当然。”男人点点头。
艾利亚诺拉单脚后撤一步,双手提起裙摆,认认真真地向着观众席行了一个谢幕的屈膝礼,给这场再也无人关注的歌剧画上了休止符。
当他从容地走到后台时,士兵们都下意识地站到旁边给他让开了道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脸,偷偷摸摸地感叹着,怪不得指挥官会看上她,真漂亮啊!简直就像是那天第一次在城外看见广阔的巴黎一样,这种无与伦比的、充满侵略性的美丽摧枯拉朽地征服了他们,让他们无法不为之感到颤栗。
艾利亚诺拉坦然地走到自己的休息室,开门进去,房门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宽阔的房间里被红色法兰绒地毯铺满,他散漫不羁地解下衣物,把华丽沉重的长裙随意地脱在地上,刺绣的外裙还拖曳在门边,内衬已经扔到了沙发的扶手上,一边提高声音:“阿拉德?”
过了一会儿,阿拉德蠕动着从长沙发下面拱出来,翻了个面笨拙艰难地站起来:“艾利亚诺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起义军进来了,我刚才去后台找你,被他们堵回来——等等,你在干什么?我们赶紧跑吧!听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阉伶脱下身上最后一件束身衣,阿拉德嘴上急慌慌地说着快跑的话,身体还是遵循着本能从衣架上摘下了一件丝绸浴袍,艾利亚诺拉赤裸着身体大大方方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披在身上,灵活的手指滑动,系上了衣带,然后懒洋洋地斜靠在了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搭在一起:“你慌什么,他们仇恨的是折磨压迫他们地贵族,而不是我们这种……被制造出来取悦贵族的畸形可怜人。”
他过分美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不过是换一个情人而已,我能好好地回来,就轮不上你来担心我们会不会死。”
阿拉德在房间中间站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抽了抽鼻子,甜润的嗓音沙哑了不少:“天呐……你不应该……我是说,你本来可以……”
艾利亚诺拉用光裸的脚背挑起一件沙发扶手上落着的衬裙往地上一甩,面色冷淡:“干你自己的活。”
阿拉德沉默了一会儿,弯下肥胖的腰,捡起那条衬裙搭在手臂上,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收拾房间里地一地凌乱。
艾利亚诺拉看了他慢吞吞挪动的背影一会儿,伸了个懒腰,走到帷幕后的躺椅上,两条过分修长纤细的腿耷拉在躺椅旁,像是垂下了百合花纯净的枝叶。
纹路细密的金色帘幕遮住了后头的景象,不一会儿,属于水烟的浓烈果香和蜂蜜的香气氤氲开来,阿拉德微微松了口气,艾利亚诺拉的睡眠一直很差,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残疾,他很难入睡,只有大量摄入水烟,依靠药物的催眠才能睡个好觉。
过了一会儿,房门忽然被叩响,阿拉德神经骤然紧绷,外头可都是起义军的人,现在来敲门的——不等他想出个头绪,帘幕里的艾利亚诺拉已经开口了:“让他进来,然后你可以出去了。”
在属下带着好奇的视线里,起义军面目冷肃的指挥官手里提着一束花,像是提着一柄剑一样,等门打开,他看都没有看那个开门的人一眼,自然地走进了房间。
阿拉德试图停留一会儿,但是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按照艾利亚诺拉的吩咐退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后,他呆呆地面对着木门站在走廊上,忽然觉得悲哀又绝望。
提着花的男人在房间中央站了片刻,帘幕后仿佛已经睡去的人吐出一口烟气,透过帘幕,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充满了诱惑力的轮廓,从拉长的脖颈到光洁的下巴,像是一只天鹅。
来人步履平稳地走上去,用花束挑起轻飘飘的帘幕,一道缝隙伴随着薄薄的烟雾浓香涌出来,镶嵌着宝石的黄金烟管懒洋洋地伸出来,架住柔嫩的花朵。
“浪漫的陌生人啊,你率军征战时,还会在剑鞘里插上芬芳的玫瑰吗?”
含着笑意的吟唱十分醉人,又带着沉溺在水烟中飘飘然的迷离恍惚,就是再有定力的人也无法抗拒面前这一幕。
来人手中的花被一根烟管架在了半空,他慢吞吞地低头去看,躺在土耳其式样的绒面墨绿长椅上的人衣襟大开,单薄的丝绸浴衣只用一条腰带束住,于是无论是胸膛还是光洁的腿,都一览无余地映入了他眼底。
这场景可太具有冲击性了,颓靡的美人依靠在黄金白银的珠宝中,被丝绸和花朵簇拥,淡金色的长发垂落,衣衫凌乱,修长的腿懒洋洋地搭在一起,他的容貌带有圣子的纯然无暇,但他的姿态却过于放浪,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充满了梦幻、放荡、邪恶的诱惑力,那些引诱圣人堕落的宗教画,倘若以他为蓝本,那么世上绝无人能够对圣人的坚贞产生怀疑。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这副不堪的模样被别人看见,也或许这样的美丽本来就该为世人所共享。
“我不叫陌生人,”男人声音平稳,吐字清晰,“我叫弗朗索瓦·巴蒂斯特。”
他调转手腕,将那束淡紫色的玫瑰递到艾利亚诺拉面前,无论是姿态还是动作,都像极了调转剑柄将短剑递给别人,全然不见献花的那种浪漫柔美:“我听说每一次与情人见面,都要送一束花,这一次我没有带,所以从楼上找了一束,它的颜色很漂亮,像是你的眼睛。”
最后一句话,是他看着艾利亚诺拉的眼睛补充的。
“这束花的原主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叫爱丽丝,我将它献给你,希望你爱我。”
严肃板正的军人用一板一眼的语气说出了缠绵的情话。
第166章 巴黎之死(四)
弗朗索瓦身上并没有高卢男人那种普遍的轻佻多情, 种族天赋般的浪漫气质在他身上无处可寻,从严谨地扣到脖子最高处的扣子和扎得严严实实的皮带里,能辨认出的竟然更多的是黑森民族那种古板自持的冷淡。
很难想象,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居然会做出率军攻打国都, 将国王拽下王座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 因为他看起来明明更像古典小说里坚持使用双手剑的骑士, 固守着古老的家族荣誉和贵族头衔, 以能够为了向国王献出生命而无比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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