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星澜用探究的眼神看他:“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乔昼挑起一边眉毛,矢口否认:“当然不知道,但是你们的脚步声实在太明显了,刚好我有点失眠——你还在我的门口停了下来。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慢条斯理地反问,乌黑的眼瞳反射着走廊上的夜灯,像是两颗泛着微弱冷光的黑曜石。
邵星澜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两秒,先前在路上设计好的所有方案都被从脑中一一擦除,那些他最擅长的尔虞我诈、你退我进,都短暂地从他的计划里消失了,因为他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里意识到,任何套路、计策,对面前这个人都没有什么用处——或许有吧,但是他没有这个时间去攻破这个与他极其相似的人的心房了。
对付他们这样的人,有时候可能还是单刀直入更好一点。
于是最擅长诡辩设套的邵星澜不得不尝试着去捡起他最不熟悉的东西,挖出心口里不知道有没有的二两真心一钱诚恳,用前所未有的姿态把自己的困窘赤裸裸地坦白给别人看——
这实在是太困难了,让一个自尊心极高的聪明人,尤其是邵星澜这种一生都顺风顺水的人,去坦诚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是让他否定掉自己的一切。
可他此刻别无他法。
好在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就在于他很能认清楚当前形势,也很能认识到什么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逻辑清晰、语言简练地概括了一下外面发生的事情,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冒昧,但是为了那三万无辜群众,假如乔先生能够联系到那两个组织的成员,还恳请您伸出援手,作为报答,我会竭尽全力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邵星澜摘下眼镜,镜片下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底有疲倦的青灰,他看着乔昼,眼神复杂难辨,而后轻轻低下了头,这是一个代表着请求的姿势。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询问乔昼是否与黑洞生物有联系,但话里话外都透着笃定意味,他的话里用了很多低姿态的词汇,这样软中带硬的说话方式非常有趣,乔昼倒没有什么被冒犯的想法,他只觉得新奇。
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爱国敬业的好公民——他已经无数次强调过他这个人设了,乔昼当然不会置三万多条性命于不顾,这一点也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虽然……乔昼看了邵星澜一眼,虽然这其中必然有一点试探,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聪明人想得多的通病而已,他不是不能理解。
何况,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了,他只想赶紧打发掉这几个人,然后去研究他的新玩具。
于是邵星澜就得到了一个巴掌大的手工娃娃。
“带它过去吧,我只有这个。”娃娃的主人匆匆扔下了这句话,然后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邵星澜冷不丁吃了个闭门羹,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用轻柔的手法快速将这个娃娃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手工娃娃,除了做工非常精细,且显而易见能看出来是照着疯医生文森特的模样缝制的外,其他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这就是乔昼和他们联系的方式?
邵星澜脑子里滚过无数种猜想,也知道这不是问问题的时候,或许问了也得不到任何回答,便干脆利落地带着这个手工娃娃离开了医院。
而在他们离开后,回到病房里的乔昼打开被合上的笔记本电脑,看着屏幕陷入了沉思。
屏幕上显示的是游戏界面,画面非常清晰,第一视角呈现了一座森林的一角,月光从森林缝隙里落下,绿色的萤火虫浪漫地飞舞,高质感的画面好像能让人嗅闻到森林里那种清新的味道,混杂着泥土、雨水、花朵的气味,在枝叶摇动间,身型修长、金发碧眼的精灵们穿着贴身软甲,背负着长弓,从这个树梢轻盈地跃到另一个树梢。
这完全是西方人梦想中的魔法世界,有善于骑射的精灵、能与动物对话的法师,还有神秘古朴的大陆文明。
而这就是“江郎才尽”的乔昼在《末日之前》问世后的数年里,潜心策划的另一个游戏,他为止付出了许多心血甚至愿意为了完成它而来“治好”自己身上的bug的作品,《灵域入侵》。
一个人是完成不了一个游戏的,就算他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同时身兼美工、文案、架构、宣传等等诸多工作,乔昼策划了这一款游戏,而其中具体的细节是由他工作室的众多员工一起完成的,就算是在医院里,他也没忘记记录下自己的灵感和员工们交流,实时把控项目的发展方向。
而就在昨天,工作室那边传来消息,《灵域入侵》基本完成了内部调试,可以进行内测了。
这意味着,如果他同意,《灵域入侵》马上就能在华夏游戏圈掀起一场风暴,鉴于“乔昼”这个名字的含金量,这场风暴很快就会席卷到整个世界。
要知道就算是在黑洞降临、变化频繁的这个世界——可能正是因为这些变故让人恐惧,才会有越来越多人想要借着游戏来逃避现实,所以文娱产业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进入了发展黄金期。
乔昼双手交叉撑住下巴,他此刻想的当然不是什么赚钱的问题,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正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从魔都之后开始,这个想法就像是旷野荒坟上燃烧起来的鬼火,时不时就要在他心里撩拨他一两下,随着时间过去,这个恐怖、疯狂的念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灵域入侵》的完成,就像是一把干柴压在了火堆上,彻底点燃了他的野心。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乔昼放下手,看向夜色沉沉的窗外,这里还有个麻烦等待他去处理呢。
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卷着小风哧溜一下停靠在街边,邵星澜推开车门,隔着一个路口就是他之前和s001会面的音乐喷泉,武警组成的人墙尽职尽责地堵住了每一条缝隙,他们脸上都是坚毅之色,额头有细微的汗珠渗出,握着防爆盾的手犹如铁铸。
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每个人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这里浇筑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血肉的防线,看起来却比任何金铁都要坚固。
东方已经显出了一点鸭蛋青的色泽,属于太阳的光辉即将喷薄而出,照亮这片广袤壮美的国土。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被封锁在里面安分了一个晚上的人群也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邵星澜深吸一口气,他举起那个娃娃,觉得自己这个行为简直愚蠢得要命,但嘴巴还是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洛林先生,很冒昧这样与您交谈,我是华夏政府特殊部门发言人邵星澜,经由乔昼先生得到这次与您对话的机会——”
太傻了,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才会这样真情实感地和自己的洋娃娃讲话,邵星澜一心二用,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吐槽自己,一边谨慎斟酌语言。
不过没等他讲完想说的话,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就从旁边伸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个娃娃。
莫名的巨大危机感瞬间击中了邵星澜,他想都没想就要后退躲避,却忘记了自己其实还坐在车上,往后一退差点摔倒,那只手轻巧地绕过来,在他背上一托,避免了他狼狈栽倒的后果。
“我听见你在叫我。”
温柔深沉的男音圆融和谐,简单的一句话也被他念得像在朗诵莎翁的诗歌。
邵星澜礼貌快速地脱离了对方的掌控,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在屏幕上见过了无数次的脸。
银灰色的长发扎成一束搭在胸前,立体感颇强的眉骨低低地压着眼窝,眼珠是漂亮的矢车菊蓝,嘴唇是摄人心魄的锋利凉薄的暗红。
打扮成十九世纪绅士模样的青年戴着雪白的手套,一只手握着一根乌木手杖,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几乎是他的等比缩小版的娃娃,脸上挂着弧度恰到好处的笑容。
“你们在为此烦恼吗?这的确是一位有些任性的女士。”
疯医生握着娃娃,看向层层叠叠的人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从他忽然出现,周围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手势有了略微的变化,当然也可能是他注意到了但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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