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兰因就是跟脏东西打交道的,阴雨比晴空更让他习惯些,就是问阴也逢着好时候,他撑着伞转了半圈,眯起着眼睛瞧天边的云彩,现在是新年伊始,人间的喜气弥漫,就算是战乱年代,也抵不过这股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正气,凝聚成云的鬼哭正在不甘不愿地散开。
看来这场天哭马上就要停了。
兰因这样想着,心里略微高兴了一点。
他生得一副俊美凌厉的样子,蹙眉的模样更是威慑力十足,少有人敢跟他对视,再加上常年问阴带来的那股冷森气质,敏感的人甚至不敢靠近他周身方寸,于是他撑着伞走在路上,周围好似自带一个圈儿,把人都隔在了数尺之外,红尘滚滚,芸芸众生,他就是那个无法踏入其中的异类。
兰因揣着那个油纸包走回寂静的小巷,两只写着“兰”字的灯笼无风招摇,不等他抬手开门,剥落了朱砂的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等他走进去,又识相地在他背后关上,两只喜笑颜开的雪白纸人站立在门后,仿佛守门的童子。
兰因不急着进门,随手将伞收了递给其中一只纸人:“他醒了吗?”
那纸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伞,像是害怕上头的雨水会把自己打湿,脑袋还生动地往后仰了数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着两团红晕的脸蛋僵硬地笑眯眯,竹篾条和纸张扎出的头因它的动作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兰因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油纸包的温度,轻轻喟叹了一声:“凉了。”
另一个纸人识趣地伸出双手,做出捧接的姿势,不一会儿,沉重还带余温的油纸包就落在了它手心。
“上笼蒸一下就好,再撒一点桂花糖浆。”
纸人随主人心意而动,无需吩咐也能行事,但兰因就是要这样多一句话,好像在面对着一个正常人一样。
那只纸人也听得认真,末了还点点头,抱着油纸包低头小跑进堂屋,用纸扎的身体挡着细细的雨,脚步落在薄薄水洼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声响。
兰因在正堂,在香炉里重新上了三炷香,烧了一盆子元宝纸钱,烟雾缭绕里,凡人看不见的阴差厉鬼先后在青烟里现身,争先恐后地抓着那点雾气吞入口中,将一张嘴长得脑袋那么大,狰狞贪婪地吞吃着问阴师献上的上等供奉。
兰因微微笑着,也不吝啬这点东西,纸扎的元宝流水似的往火里扔,手边的扔完了就现场叠,他常年干这行,叠元宝的速度都拉出了残影,鬼差们吃得光彩满面,差点要掀开身上那层勉强还能看的人皮露出下头的鬼身。
“诸地无量行差,一年劳苦,兰因感激不尽,小小供奉,不成敬意,来年诸事冗杂,还请各位多多照料。”
鬼差们吃得饱足,抢夺的速度也慢下来,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迷醉的光彩,开始互相打弄眼色,嘿嘿地发笑。
“好说、好说。”
“旁的不论,只要供奉到了,什么活儿都好说。”
“只一件,你藏着的那个人,要瞒过阴司查问,可不是件容易事,弟兄们都帮你瞒了一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下去?”
兰因抬起狭长浓黑的眉眼,脸颊在火光的跳跃里被映照得半明半暗,潮湿的阴雨水汽随风卷入正堂,在他头发上落下晶莹的碎珠,像是一层青青鬼气有了实体。
“时间还早呢,他拿了我的心,总不好这样就走了。”
他轻声说。
鬼差嘻嘻笑起来:“真是天生当鬼的好料子,你把你那颗鬼心给了他,他就成了阴司的人,不靠着你还能到哪里去?”
兰因垂着眼眸,安静地折着元宝,拉出锡箔纸两端,拧出一个漂亮的元宝尖儿:“有舍……才有得。”
“替你瞒着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他自己跑了,被阴司其他鬼发现,抓上去邀功请赏,我们可管不着。”
兰因将最后一个元宝扔进火里烧了,看着鬼差们渐渐消失在青灰的烟雾里,搓去手指上的灰烬:“多谢各位劳心。”
少言寡语的入殓师送走鬼差,不知立在他身后多久的纸人适时地呈上来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糕饼,松软香糯的糕点上淋着淡黄的桂花糖浆,被热气一冲,烧出甜蜜诱人的香味,将雪白的糕点衬得可口绵软。
兰因接过盘子,走向卧室,那里的门关得严实,他推门进去,里头还点着馥郁的香。
细竹条扎的窗帘放了一半,缝隙里漏出恰到好处的光,房间陈设简陋,靠窗的长案上一瓶玉兰翘首而立,雪白的花瓣吹梦到西洲亭亭如玉,被光一照,像是凝固了的透明玉石,薄薄地放出莹润的光泽。
房间里很静,兰因将盘子放在桌上,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和翻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撕裂了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兰因调转视线看过去,倚靠在床头的人手里握着一本书,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悬着细细银链子的金属眼镜搭在鼻梁上,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隔着镜片格外清透,好像冰川融化的雪水。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过分苍白的脸上带着死亡般的冷气,比窗边的玉兰还要薄透,只有嘴唇是靡艳的暗红,好像开到了死境的鲜红蔷薇,腐烂瑰丽的一团红,将要被暴雨打落在泥土里。
看着兰因走过来,他再度翻过一页纸,而后把书漫不经心地一合:“我刚才听见外面很吵闹,还有放烟花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月一,元日,辞旧迎新的日子,不过这是公历的节日,算起来不如农历的正日子来得热闹。”
“哦,就像是圣诞节一样。”听了解释的人了然地点点头。
兰因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然后轻声问:“你要出去看看吗?‘外面’好像会送表演队进来,听说有变戏法的,叫什么……魔术,似乎很有意思。”
有着森白死相的人笑起来,一双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因:“你就不怕我跑了?”
兰因弯腰提起放在枕边的宫灯,压进对方手里,声音低沉:“拿了我的灯,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说的是实话。
乔昼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兰因天生鬼命,连带这颗心也不正常,一颗鬼心像是恶犬,认准了将它开膛破肚的人,被投入了问阴灯也死死咬着乔昼不放,这颗心是厉鬼们的补品,拿了它的乔昼要么日夜被无数恶鬼追赶吞噬,要么只能提着兰因的灯驱鬼保命。
斗得过厉鬼的人只有这世界上最凶的恶鬼。
恶鬼圈禁了自己的猎物,其他的鬼就只能退避三舍,流着涎水眼放绿光。
不过好在魔都来到了更为广袤的天地,外头的人有那么那么多,虽然鬼也多了,但总不至于到没饭吃的地步。
外头鬼怪横行,一时间玄学大盛,居住在荒僻小巷里的兰因还是那个不好被提起的名字,只在少部分人中被口耳相传。
乔昼碍于眼下受制于人,满心都是如何破局,他平生最厌受人桎梏,聪明人大抵都有这样的毛病,被人控制比死更让他难受。
可他偏偏还不能死,因为就算死也摆脱不了这个下黄泉如回家的恶鬼。
“那就出去看看吧,”在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前,乔昼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囚徒,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和之前一般无二,和谐得犹如多年老友,“我也很久没有过节了,前段时间来找你的那笔生意,现在怎么样了?”
兰因有问必答:“只是异邦小鬼。为了争夺名利养起来的东西,吃不到足够供奉就开始闹事,原路遣返回去也就罢了。”
他答得轻描淡写,乔昼想起那天那个走投无路撞上门来的女星,对方骨瘦如柴双目血红,一副快要疯狂的样子,全然不见昔日荧幕上光彩照人的靓丽容颜,就知道这事情全然没有他说得这么容易,不由得轻轻咋舌。
佛国久负盛名的小鬼都在兰因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看来下次要搞点更凶的过来。
兰因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乔昼手边,看他在盘子里挑拣了一块热糕吃掉,而后就矜持地推开了盘子,也不为自己大早上出门的辛苦被辜负感到不满,捧着文森特冰冷的手替他捂着——其实他自己的手脚也常年冰寒,谁也不比谁好一点,但他还是这样固执地做着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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