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罗沙嘴角的微笑慢慢拉平了,他轻声说:“游戏里的——人物?”
小孩儿清亮的嗓音带着隐约的甜:“啊,就是那种指挥游戏啦,可以操纵仆人扮演游戏里的自己,然后让他听自己的命令做各种事情……佩佳喜欢这种游戏吗?”
年少的落魄贵族沉默了。
“不喜欢。”很久之后,他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理查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将半个身体侧过来,略鼓的脸蛋上火焰的光影轻轻摇晃,如同魔鬼狂笑的倒影:“佩佳不喜欢这种游戏吗?”
佩特罗沙用双手圈住怀里的小孩,下巴不容置疑地压在他头顶,声音有点含糊:“我并不介意自己是一个……游戏中的人物,我的出生、家庭、自我,之类的种种,都可以是被安排设计好的,就像是主赐予我人生一样,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祂是什么,我感恩令我得以诞生的存在。”
“我只是不太喜欢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陪着不同的愚蠢傻瓜重复看一眼就能知道底细的故事。”
佩特罗沙的声音轻柔到近乎耳语,他环抱着理查,左右缓慢地轻轻摇动着,这个姿势有很强的安抚效果——如果他手里没有握着那把匕首的话。
理查的手指正压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限于孩童手臂的长度,他们明明是同时伸手去抓匕首的,他却倒霉地抓了个空,只是突兀又尴尬地压住了佩特罗沙的手。
少年人低头与理查对视,极其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理查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他问了一句,没等小孩回答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次是我有点急躁,刚才是不是轮到你做选择了?结果我提前出手干掉了这只蠢货。”
“非常抱歉,这大概会让你失去不少游戏体验。”听游戏里的npc说出这样的词汇是一件有点可怕的事情,尤其是这个npc手里还握着一件凶器,且二十分钟前刚干掉另一个npc。
“我本来没想这么激进的,但是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我一下没忍住。”佩特罗沙眼里含着真挚的歉意,长长的睫毛遮住蓝灰色的眼睛,微笑安宁。
理查完全不在乎他带有某种恐怖意味的言辞,抓紧时间搜刮情报:“佩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佩特罗沙对将死的人脾气很好:“忘记了,总之就是,不停地被不同的人在雪地里救起来,然后经历一摸一样的事情,然后就忽然都想起来了,不过进入这个游戏的玩家素质真的差异很大啊。”
他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感叹,从他人口中获取有用信息是他的本能,而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只花了他两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那个荣幸被他套话了的玩家还傻乎乎地将他当成了最好的伙伴,直到最后快通关时莫名其妙被他坑没了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佩特罗沙觉得这个世界太没意思了,所有的玩家都是一样的蠢,完全不会对他这个“npc”抱有任何警惕之心,只要是他说的话他们就全部接受,像是一群无辜的羔羊,按照他的心意去探索这个世界的全部。
但是,有时候他们会忽然变得有主见起来,坚持要去某个地方、要救某个人、要做某件事……
这种突兀的脱离他控制的事情让佩特罗沙很不高兴,他们既然向他奉上了自由以换取愉悦的游戏体验,那么他自然会将他们的游戏安排得妥妥当当,突然要撕毁契约拿走已经交给他的东西……
真是令他特别、特别的不满。
就和这个混乱无序充满争执、战乱、血腥的世界一样,所有人都握着自以为是的自由,傻乎乎地横冲直撞。
“那之后我们会经历什么呢?”理查直击重点开始空手套这个游戏的主线剧情。
佩特罗沙歪着头,金棕色的发丝遮住一只眼睛,语调轻柔:“理查……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理查顿了顿,昂起下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我要是喊一声救命我就不是男人。”
充满了孩子式故作坚强的语气,还有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
佩特罗沙无声地笑了笑:“这是个很大的世界,他们说,这个游戏有六个登陆点,其中一个就是西伯利亚,而我是这个登陆点的接引npc。”
他说自己是npc时镇定极了,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跟着我走的话,大概就是征服世界的路线,我会帮你获得叶尼塞河以东起义军的领导权,沿路还有贵族们的支持,然后绕路越过伏尔加河和贵族仅剩的骑兵队汇合,帮你得到这支队伍,最后北上踏平莫斯科,征服整个西伯利亚……”
佩特罗沙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下这个剧情,口中“获得”“征服”之类的词语不要钱似的随便掷出,在游戏里,这应该的确是一条非常能满足男性玩家征服欲的路线。
可是为什么对话框里会莫名其妙出现什么“好感度”之类的词语,它的用词可不像是友情培养,所以这是个针对女性玩家的披着征服世界的外壳的恋爱游戏?
不过佩特罗沙显然无视了其中甜蜜的恋爱剧情。
他用清晰而起伏得当的语言介绍着他经历了无数次的剧情,握着匕首的手悄然贴上了孩童的脖颈。
用各种方法谋杀玩家这种事情,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这个游戏没有什么存档功能,且是链接意识的全息游戏,根据佩特罗沙的推测,被杀掉的玩家或许在他们的现实里也陷入了某种沉眠,而现在这个……
感知到了匕首微凉的气息,理查一动不动,最后问了一句:“每一次玩家进入,对佩佳而言就是一次新的人生吧,那佩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死亡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单纯是他的好奇。
就算是再强悍的人,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有一个极限的,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的佩特罗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见过的最强悍的人也不为过,这个人类标本极富探索意义,他忍不住随口问了这个问题。
“印象最深刻的死亡?”
佩特罗沙的手顿了顿,他脑中骤然闪过被冰雪覆盖全身的寒意,每一次新生都是将死的痛苦,他要在死亡的威胁里等待一个新的玩家到来,将他从垂危中唤醒,这种奄奄一息地不停等待的感觉非常的可怕,不过佩特罗沙早就习惯了。
他在半生半死之间昏沉地安睡,由远及近的脚步踩着厚实的积雪靠近,最后驻足在他身边。
又是一个新的玩家。
他静默地等待着,他知道这时候玩家面前会出现一个选项,他是否能够开始这一次的人生,就在于这个玩家的选择,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玩家选择将他扔在冰雪里死去的。
在一段不知长短的时光后,一双温热的手爱怜地贴上了他的脖颈,而后……慢慢收紧了。
佩特罗沙全无任何反抗之力,他只是有些惊奇,竟然真的有人会选择这个从未有人选择的选项,还是亲自动手?!
为什么?他发现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他闻到了对方身上不属于冰雪的淡淡玫瑰香气。
怀揣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顺从地浸入了死亡甜蜜多情的黑沉,再次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孩童。
“愿主使你得以安息。”
锋利的刀刃割过孩子纤细的脖颈,理查的躲避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是全无用处的,佩特罗沙用衣服镇定地堵住了伤口,避免血液喷得到处都是。
本来可以是一场较为漫长的游戏,可惜或许是被那个男人搅动了心神,又或许是理查太过敏锐,无论如何,被看破了身份的游戏就不再有趣味可言了,佩特罗沙垂着眼眸,轻柔地为失去呼吸的理查整理好衣物,平静地坐在原地,等待游戏的重置。
——下一个玩家,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而在数里外的雪原上,获得了足够信息的玩家也露出了相同的微笑,金发碧眼样貌如圣子的国王拉着身上猩红的斗篷,遥遥眺望远方木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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