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蜜缸里缓慢爬上来的女人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她眉眼细长温柔,五官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比绸缎更加亮丽柔顺,包裹着全身的蜜糖为她织出薄薄一层浮光,来人惊恐地拼命甩手,试图挣脱女人的双手。
大概是蜜糖非常的湿滑,他甚至没怎么甩手,女人就滑回了深深的大缸里。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女人脸上不变的微笑在那一瞬间成了怨毒的凝视。
他飞快地收回沾满了蜜的手,想找点什么东西抹掉手上的液体,但是等他定睛去看,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幻觉。
没有什么蜜,也没有女人。
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木板被推开了一条缝,下面的蜜平静如死水。
……是,幻觉?因为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他凝视着黑黢黢的缸子,里面偶尔会闪出一星冷光,犹疑着做了下心理建设,他再次颤颤巍巍地向着缸里伸出了手。
搅动液体的哗啦声响了一会儿后戛然中止,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团圆圆的东西,随即细长柔韧的冰冷丝线缠绕上手腕,他抬起手,一大团乌黑油亮的发丝缠在手指上,末端是一块泡得有些发胀泛白的皮肤。
……是……头皮吗……
这个想法本能地擦过脑海,他往后一仰,忘记了自己还站在板凳上,从上面滚了下来,将要重重地磕上地面时,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他的肩膀。
“要小心哦,磕到头的话说不定会就地成佛呢。”男人的声音轻缓像是在笑,只是这声音的来源……有些奇怪。
地窖里忽地亮起了一团火光,这火光稳定明亮,一下子将这个狭小的地窖照得纤毫毕现。
“啊……还是个孩子。”穿着狩衣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的阴阳师用蝙蝠扇抵住嘴唇,天生带着点媚气的狭长双目含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就是花枝子小姐提到过的……明太?”
站在蜜缸前的孩子模样狼狈,他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水打湿了一样,一张脸透着死人样的惨白,右手上缠着一团乌黑凌乱的发丝,金黄的蜜汁滴滴答答地顺着这团头发往下滴在地面,靠近肩膀的衣服上还有湿漉漉的两个手印。
明太背后还有个面貌怪异、皮肤黝黑的人,他全身上下披挂金饰,腰际裹着一件红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画着古奥庄严的图腾,眼尾用金粉描出长长的纹路,刚才就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明太。
“腾蛇。”大阴阳师轻声呼唤式神的名字,面目冷峻的式神瞥了被他托住的小孩子一眼,松开他一言不发地向安倍晴明走去。
明太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眼皮下的眼珠左右滚动,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要逃离。
“不是我、不是我……”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喃喃,“是花枝子干的……”
安倍晴明看了他两眼,轻轻转过视线,嘴唇翕动吐出一串几乎分辨不清字句的音节,从袖中甩出两张巴掌大的小纸人。
小纸人在半空中刷啦一声挺直,手拉手气势雄浑壮阔地扑向蜜缸,直到这时,明太才看清那口巨大的缸子里的东西,一看之下脸色就变得又红又青。
满缸子蜜糖上蠕动着厚厚的一层虫子,肥胖金黄的虫子挤挤挨挨地堆积在一起,长满整个头部的巨大复眼诡异地转动着,尖锐如针的口器因为互相碰撞而发出沙沙的声音,在粘腻的蜜里面上下翻滚着。
小纸人破开虫堆,很快又爬上来,它们身上还是光洁雪白,没有沾染一点蜜浆,正扯着一只手将其从缸中拉出来。
从手指、手腕、手臂到肩膀,仿佛一朵蔓蔓亭亭的花从地面生长抽芽,浑身赤裸的女子自那口巨大的蜜缸里一点点被牵拉而出,她浑身裹满了金黄的蜜,比琥珀凝聚的艺术品更具有冲击力,被隔绝了空气密封的皮肤还充满了弹性的鲜活,嘴角含着无言怪异的微笑,一张脸缓慢地拧转过来,五官清秀,半张脸上覆满了蠕动的幼虫。
这场景实在是恶心又可怕,明太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小纸人合力将女尸放在了干燥的地面上,安倍晴明面无异色地再次冲袖子里抽出一张白纸,随手撕了两下,并指一抹,白纸瞬间化成色彩绚丽的唐衣,被他轻柔地盖在了女尸身上。
“怨气化成的灵。”安倍晴明盖好衣服,捻起一只还在动弹的肥胖虫子,仔细看了两眼,下了定论。
“怨气……”明太重复了两遍这个词语,惶然转动着眼珠不敢去看地上那具女尸,含混道,“不是我干的……你应该去找花枝子……”
“但是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大阴阳师用蝙蝠扇轻轻拍了两下掌心,若有所思。
“诶?!谁、谁?”
“杀了俏子的,是你啊明太,做了错事,怎么还能再嫁祸给姐姐呢?”花枝子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她站在台阶上,不知道听了多久、看了多久。
头发披散在背后的少女走下来,从明太和安倍晴明中间穿过,跪坐在那具女尸身边,眼泪砸在安倍晴明幻化出的唐衣上。
“俏子……俏子是被明太推下去的,因为父亲想让俏子嫁给阵屋大人做妾室来帮助明太,可是俏子不愿意,她喜欢上了一个武士。那天俏子下来取蜜,我看见她告诉明太自己绝对不会嫁给阵屋大人,明太就趁她弯腰的时候把她推了下去。”
少女的声音低低的、细细的,像是即将断裂又坚韧无比的蛛丝,勾连出埋葬了一年多的可怕真相。
明太的眼睛倏地瞪得大大的,眼球边缘都有了血丝:“难道你没有感到高兴吗?你明明说,你可以代替俏子嫁给阵屋大人,所以就算她死了也没关系,还脱掉了她的衣服把她沉进缸里……”
花枝子沉默哀婉地望着凶狠可怕的弟弟,轻声道:“那时候你威胁我,不帮你保守秘密就告诉爸爸凶手是我,我是没有办法才帮你的……”
明太死死瞪着她,忽然张开嘴尖叫:“说谎!说谎!你这个贱人!你就该像俏子一样死在这里,身上长满虫子!”
花枝子叹了口气,转向一旁的阴阳师:“安倍大人,明太从小就是这样,爸爸十分宠爱他,把他宠成了这个样子……但我没想到除了俏子,还有这么多人会因为他而死,甚至连爸爸也……”
安倍晴明挑起一边眉毛:“花枝子小姐,虽然町屋里的死亡事件都是由俏子身上怨气凝结的恶虫导致的,但是这和明太可能没有什么关系。”
“确切地说……明太应该也不知道俏子身上凝结出了恶虫,不然也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下来查看尸体了——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忽然来看尸体呢?”
听见这句问话,明太张了张嘴:“因为……”
因为刚才在走廊上,花枝子表现得对于俏子的死浑然不介意的样子,就像是……笃定了阴阳师查不出俏子的死亡一样,所以他才会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不来查看一下俏子的尸体——万一花枝子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把俏子的死都嫁祸给他怎么办?
明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是花枝子设给他的圈套?
让阴阳师正面撞到他查看俏子的尸体,将俏子的死都栽在他头上……
安倍晴明笑起来:“另外,花枝子小姐身上有和俏子十分相近的气味呢,恶虫可能会把你认成自己的宿主吧,你拿了什么东西?啊……”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具女尸身上,自顾自地点点头:“是俏子死时穿的衣服啊……”
花枝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能够坦然面对安倍晴明的原因就在于她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杀掉俏子的人的确是明太,她只是帮助明太善后事宜,而町屋里死掉的其他人……那些都是虫子们自己想要吃人才犯下的恶事,并非由她指使,她最多是在昨晚虫子们出来觅食的时候为它们指了父亲的房间……
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隐瞒了真相、选择性地说出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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