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忘记了。”花枝子在弟弟面前缩起了身体,很奇怪,她面对父亲时也没有这样的恭敬,可能是父亲身上缺少这种笃信自我的力量吧。
灯光被风吹得微微拉长,投在墙上扯出张牙舞爪的黑影,比妖怪更恐怖的形状能够勾起任何人心中的恐惧,花枝子望着背后那个缓慢靠近的影子,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热汗从毛孔中哗一下溜出去,极致的恐惧令她牙关打颤,双腿一软靠在了墙面上,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在靠近。
“花枝子小姐。”
低沉的男声打破了少女的恐惧。
是人的声音。
花枝子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就成了粘腻的冷汗,头发被贴在脸颊上,她哆嗦着回头去看,油灯照出了山原小野那张古板冷淡的脸。
“是我,山原。”
男人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中看着她:“我听见有声音,以为是窃贼潜入,于是不自量力地下来看了看,很抱歉惊吓到花枝子小姐。”
说着,他越过花枝子看了看下方沉沉的黑暗,皱了皱眉头:“需要我陪花枝子小姐下去吗?下面很黑暗。”
花枝子露出一个被惊吓后缓不过神来的难看笑容:“不,不麻烦山原君了,我只是去取一点蜜,明天一大早要交给明太送到阵屋大人那里。”
山原小野望了她片刻,大概是在想为什么要她一个女孩子来拿之类的,花枝子在心中呻吟,不管是什么问题,拜托别问出来,请赶快离开吧,无论是回到你自己的房间睡觉还是做什么事情……
不知山原在她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短暂沉默后点了点头:“好的,那请花枝子小姐小心。”
他说完,没有任何欲擒故纵的留恋,直接转身回了楼上。
花枝子侧耳听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上了楼,缓慢地叹了口气,这回黑暗没有让她感到更多恐惧,少女稳稳地踏上了地窖的地面,举起油灯照了照四周。
这间地窖十分窄小,里面放着两只巨大的缸子,每个缸都有成年男性脖子那么高,花枝子搬来一条放在边上的小板凳,将束缚住袖子的襻膊紧了紧,把油灯放在地上,轻轻推开盖住缸口的巨大木板。
木板十分沉重,地窖里发出了嘶哑刺耳的咯吱咯吱声,一顿一顿地响了好一会儿,声音在地窖里回荡着,如果有妖怪,应该已经攀在地窖口用贪婪的视线窥视下方的人类了。
好不容易将木板推开了一条缝,属于蜜糖的甜蜜浓香扑面而来,花枝子握着长柄木勺,踮着脚尖几乎将半个身体探进去,才舀起了一勺粘稠浓郁的蜜,倒进怀里的罐子中。
流动如黄金的液体拉出细细的丝线,其中还有一些被冻结的花瓣,这是为了证明蜜的来源,同时也增添蜜的美感。
丰盈轻薄的粉色樱花瓣旋转着被蜜包裹下沉,无声落进坛口。
直到一个罐子被装得差不多了,花枝子才放下长柄木勺,用力推动木板回到原位。
如果不将木板封好的话,这么大一缸蜜会落满虫子,一层层的虫子会将蜜紧紧粘附,在金黄色的蜜里钻进钻出,直到被同类们用力挤到蜜里面,慢慢窒息死掉,和蜜融为一体,变成腐烂粘稠的东西。
在她更小的时候,家里的境况还没有这么差,那时候招呼客人看管蜜缸的是比她大五岁的俏子,父亲总是讲这些活给俏子做,有一次俏子没有将木板严严实实地盖好,第二天蜜缸里就挤满了虫子。
那么多、那么多的虫子,各式各样的,蠕动着,拼命往蜜里挤。
直到现在,花枝子一想起那个场面还是浑身发麻,从指尖到脚的温度都冰凉冰凉的,脊背上好像也有无数的虫子在往里钻。
俏子被父亲打了半死,还要拖着沾满血的手臂和家人一起想办法将虫子弄出来,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大半缸蜜就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掉了,家里的境况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花枝子神经质地再次检查了一下缸上的木板,确定它已经封好了,才抱起蜜罐子和油灯往回走。
油灯的光扫过墙壁,把两只静默无声的乌黑大缸子拉出了怪异的形状,看着墙上的黑影,花枝子缓慢地打了个冷颤,迅速抱紧了坛子,收紧脖子跌跌撞撞地往楼上爬去。
第76章 魍魉之国(三)
第二天早晨, 天还没有亮,过于浮动嘈杂的喧哗声就响了起来,高高低低的呜哝像是闷在缸里不断的回声, 空洞又刺耳,花枝子用被子闷着头努力想在最后几分钟属于自己的安眠中找回一点清净, 却无奈地发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男孩尖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花枝子!我的早饭呢?你是不是又想偷懒!你再不起来我就要用扫把抽你了!”
不等屋里的女孩子有任何的回应,八岁的男孩一把拉开了拉门, 一双小眼睛眼尾吊稍,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勇武智慧的象征, 就像画师们在画大人物的肖像时会故意将眼睛向上提一样。
不过在花枝子眼里, 明太的这双眼睛可怕极了。
被养的一身粗肉身躯肥厚的男孩横冲直撞进来, 一把抓住花枝子身上薄薄的被子就要掀开, 野蛮发育的男孩简直不像是八岁应有的体型,花枝子敏锐地死死抓住被角,虽然她睡觉时并不会脱掉衣服, 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弟弟这样毫无尊严地看来看去。
“我知道了!”花枝子忍无可忍,又不敢提高声音骂他,只能忍耐着道, “带给阵屋大人的蜜已经装好了,就放在柜子上。”
两只手僵持了半晌, 落在被子上的手终于撒开了力道, 脚步声咚咚咚地冲出了房间, 花枝子将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她不敢拖拉太久, 赶紧起来叠好被子, 塞到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只小小的破旧木柜子里——这个木柜子是她们母亲的嫁妆, 后来给了最年长的俏子用, 俏子离开后就到了花枝子这里,可能以后也会作为花枝子的嫁妆陪她一起出嫁。
少女一边用手拢着被睡乱了的头发,一边匆匆走出房间,迎面就看见了正向这边走来的房客。
中等身形面目板正的男人看样子早就已经起床了,衣服整整齐齐的套在身上,连领口都压的平平的。
花枝子脸上骤然腾起一阵尴尬的血红色,她胡思乱想着,从昨天晚上地窖的相遇,到刚才明太骂骂咧咧的话语。
他听见了多少?他应该已经全都听见了,房屋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就算是脚步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少女微薄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疼痛起来,她对这位陌生房客并没有什么恋慕之情,这也许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花枝子秉承着传统深深地低下头靠在门板上,等待房客先走过去,就算楼梯距离她只有一两步,但这个国家的礼仪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男人迈着匀速的脚步从花枝子面前经过,半道上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具体表现为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步停在了花枝子面前,花枝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生怕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好在房客到底没有真的想说什么,他转过拐角,踩着楼梯下去了,花枝子在他背后松了口气,就听见楼下的明太再次开始喊起了她的名字。
蜜屋的早餐简陋极了,昨天剩下的米饭捏了两把,加上几条腌菜,配上点了酱的汤,就是足够填饱肚子的一餐,明太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抢了花枝子的腌菜,提上蜜罐就跑了出去,吉次郎一向要睡到午后才会起来,新房客出门不知去了哪里,花枝子收拾完餐具,将铺子上的门板卸下准备开张,就听见了街上慌乱的嗡嗡低语。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像是无数的小飞虫聚成一团,在耳朵周围飞着,翅膀扇动过快而连成一片,发出低沉闷响。
花枝子难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这声音让她想起了沉在蜜缸里的虫群,它们也是这样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然后在缸子里蠕动攀爬,生出一团团的小虫子来。
短暂的恶心和耳鸣过后,花枝子才听清楚了人们的只言片语。
“……死了,又死了……是升屋的阿道,啊呀呀,死相真是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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