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他从来没见过能将自己无视得这么彻底的人。
他不高兴了。
不过万昌明到底不是小孩子,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谁都得绕着自己转的道理, 因此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也没有傻到抱怨什么, 只是脸上带出了点隐隐的不悦。
而被他牵着的姑娘忽然动了,走到万昌明身边,隔着段距离打量了兰因一番,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羡慕和兴奋:“你是……兰因?”
兰因成名之后旁人大多只喊他兰公子,这是对和死人打交道的入殓师的尊称, 因此兰因这个大名倒是很少听见了,不过名字本来就是拿来叫的,被叫兰因还是兰公子他都无所谓。
听见有人喊他,他就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 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我是”的意思, 一点没有开口打招呼的欲望。
桑宿宿完全没有被他的态度打击到, 脸颊带着喜悦的红晕:“我爹常跟我说起兰公子技艺了得, 如果能有幸看兰公子现场施展一次就太好了, 没想到我能在这里见到兰公子……”
兰因还是低垂着眼睛,对桑宿宿的热情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这姑娘好生的烦。
万昌明看看兰因又看看桑宿宿,心里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顶上来了。
他和那个小娘生的七弟年纪相差不小,彼此也没什么交集,顶多算是认识那张脸罢了,因此今天得到家仆报信说七弟没了叫他回来一趟,他也没有什么悲伤之情。
这两年家里陆陆续续没了好几个弟弟,万昌明虽然疑惑,但说实话,他还真没感到什么悲痛,一来这些弟弟都是同父异母的庶生子,他们出生时他还在留洋,何止是不熟悉,连名字都记不大清,二来父亲也不赞同他过于亲近这些弟弟,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万昌明根本懒得去追究。
因此听到七弟没了,他正要抬脚上车回家,一转眼就看见了自己身边的桑宿宿。
父亲和爷爷相当反对他迎娶桑宿宿,说姑娘家做入殓师实在忌讳,万昌明自诩新派人士,支持女性出门就业,当然也不认同职业有贵贱之分的道理,入殓师怎么了,不就和洋人的服装造型师一样么,只是一个研究活人一个研究死人。
外国也有入殓师一职,替亡者整理仪容的这群人还是相当令人尊重的,就算是贵族也会客客气气地对入殓师,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
何以华夏人就不能接受入殓师呢?
宿宿性格坚毅果敢,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正该被多多鼓励才是,怎么能被父亲和爷爷那样抨击!
如果……如果宿宿能闯出点名堂……
万昌明这么想着,上车的脚步就慢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新走了的七弟,好像很讨父亲欢心,如果能让宿宿去给七弟化妆,施展一番技艺,使父亲想起七弟往日形貌,再看见七弟走时的样貌平和欢悦,或许能令父亲稍微宽怀,还能让他看见宿宿的本事与诚意……
这么想着,万昌明当即拍板,不顾家仆的反对,硬是把桑宿宿也带上了车。
谁知道,到了家门口,迎出来的仆人竟然说,家里请的入殓师早就到了,看时辰,说不定活儿都快干完了。
万昌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过来了,如果那人干得不好,就让桑宿宿顶上,如果那人干得好……
万昌明暂时没想到这个情况该怎么办,总之先让人走了再说。
但他左想右想都没想到,桑宿宿一见到这人就眼睛放光,听语气,竟然还把对方当成了偶像在仰慕?!
见鬼,仰慕和倾慕可就差一个字!
万昌明不高兴了。
万昌明要生气了。
桑宿宿就在这时候突然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笑容灿烂:“昌明昌明!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兰公子呀!”
万昌明不忍心拂她的面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没记住她说的那些名字,这个兰……兰什么的,好像听到过又仿佛没听过……呃反正先应声再说。
“兰公子,你已经结束了吗?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桑宿宿叽叽喳喳说完一大段话,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万昌明皱起眉头:“想进去就进去,这里是万家,哪里用得着他同不同意?”
他这话说得冲,桑宿宿抱歉地看了眼兰因,伸手扯了扯万昌明的衣袖。
这个娇俏的动作令万昌明满腔的酸味散了不少,于是撇了撇嘴不再吱声。
“兰?”
含着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他们回头看去,正好看见台阶上扶着手杖站在门边的俊秀青年。
那头银灰色长发和深刻轮廓以及矢车菊色的眼睛无一不在说明他异国人的身份,万昌明神情一顿,扫视了这人一圈,隐隐心惊。
他留洋数年,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还曾经受邀去过同学的生日宴会,那个同学出身贵族,还是有封地的那种老贵族,生日宴会办的令他大开眼界,同时见到了不少洋人的时兴做派。
怎么说呢……眼前的这个青年,就很像是同学那个圈子的人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洛林?我已经叫他们去催饭了。”兰因略过了身边这两人的介绍,在他脑子里压根也没有介绍别人这根弦,尤其是这俩人来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一点也没有给文森特催晚饭来得重要。
于是他就交代了重要的事,全没有把万昌明和桑宿宿放在心上。
万昌明谨慎地打量了一下文森特,换了个语气:“请问您是?”
“文森特·洛林,听说贵府小少爷亡故,冒昧来访,还请节哀。”银灰发色的青年用手杖点着地,慢慢地走下来,脸上带着温柔礼貌的矜持笑容。
“洛林……”万昌明将这个姓氏嘴里翻来倒去咀嚼了几遍,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洛林……怎么这么像是地名儿……等等!他想起来了!
万昌明表情抽了两下,有些难以置信似的:“呃……洛林公国……这个地方您去过吗?”
异国的青年惊讶地笑起来:“您也听过这里?那是我父亲的封地,我从小在那里长大。”
他说得轻描淡写,万昌明的鼻息却猛然粗重起来,一股热血涌上了脑袋。
他父亲的封地!那就是洛林公爵了!
虽然是个公爵,但这种公国独立自治,与国王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尤其是洛林公国还是实力强大继承了数百年的封国……
这人是洛林公国的继承人之一?如果能和他交好……
万昌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洛林阁下,我叫万昌明,您也可以称呼我查尔斯,您是要在魔都定居还是游玩?我家在魔都姑且算是有些脸面,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作为东道主负责您在魔都期间的一应衣食住行……”
万昌明长了一张英俊潇洒的脸,不像是此时大多数劳苦民众佝偻着腰,也不像多数沉迷鸦片的富裕男性一样瘦弱猥琐,他身形高大挺拔,正是最为洋人推崇的健康形体,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的时候,颇有温文儒雅的绅士之风。
一边的兰因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凌厉的五官拧起来,空空如也的手指藏在衣袖里,神经质地捻动着,似乎是对于手中的空荡难以忍受。
有文森特·洛林这个身份在,连带着兰因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倒不是说之前万家就有多慢怠兰因,但是处处细微周到的照顾和带有敬畏意义的侍奉是不一样的。
乔昼婉拒了他正厅开宴的邀请,坚持自己只是陪兰因来的陪客,不能这样兴师动众,但万昌明还是坚持陪着乔昼和兰因吃了晚饭,而他们身后就是隔着七少爷尸体的屏风。
这顿饭吃的万昌明脸色发青,饭菜都很可口,毕竟万家厨房里也有请西餐厨师任职,但是有哪个正常人可以在房间里还有一具尸体的情况下快乐吃饭啊?
不对……好像在场四个人里,除了他以外的三个人都觉得这没有什么别扭的。
宿宿和那个兰因是入殓师姑且不论,为什么出身贵族的洛林阁下也能这么……不拘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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