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三并没有留下子嗣,在废除君主制度的法案尚未出台之前,高卢还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年长的壮年男性继承人被不约而同地排除在了王位的继承顺序之外,在各方为此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渐渐响起。
——作为在主面前以婚姻缔结盟约的对象,路易十三将权力和荣耀与王后共享,其中自然也包括至高无上的王冠,那么阿黛拉王后岂不是最恰当的王位继承人?
这呼声不知来处,但却莫名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最终成为了席卷巴黎的呐喊。
“我们要阿黛拉女王!不要不懂事的小国王!”
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贵族们斟酌再三,国民议会的成员们各有思量,阿黛拉的继承权一点都不稳定,她可以被轻易地确立,以后也就能被轻松拉下王座,作为一个混乱时期的傀儡君主,她居然拥有了旁人无可匹敌的优势,于是这个原本最不可能的选项,竟然获得了全票通过。
阿黛拉王后,成功被加冕为了高卢女王。
此时,距离路易十三逝世只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艾利亚诺拉作为“和国王逝世有关的人”,得到了巴黎人的瞩目,谣言从“国王死前希望能与他殉情”,变成了“国王想和他殉情,但艾利亚诺拉却在死前改变了主意,深情的国王来不及收手,于是只有国王为爱情付出了生命”,混乱的流言交织在一起,逐渐被添加上了各种不可说的香艳内容,艾利亚诺拉本就带着粉色的名声瞬间跌倒了谷底,事关一个国王的死亡,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所有剧院都撤销了他的演出预告。
路易十三逝世四天后,艾利亚诺拉成为了巴黎城中那个“以美艳让一个国王为他而死的人”。
第178章 巴黎之死(十三)
教堂的忏悔室为了保护忏悔人的隐私和身份, 大多都建造得狭窄封闭,像是一个个立体四方的小盒子,中间一道门, 开着极小的窗户, 神父和忏悔者一人一边,忏悔者也可以选择关上窗户,就连神父都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阿黛拉女王加冕后,巴黎似乎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激进的国民议会和贵族之间艰难地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作为平衡点上的指针,阿黛拉女王彻底成了两方博弈的傀儡。
女王带着自己的顾问团搬回了凡尔赛宫, 巴黎人民的胆子大了起来, 重新开始寻欢作乐,圣母大教堂里的人也多了起来,忏悔室里常常有人前来。
佩特罗沙坐在黑暗的小隔间里,送走了一个千恩万谢的女信徒,听着对面的小木门咯吱一下打开,他数着数,为了保护忏悔者的隐私,需要数满一百下他才可以出去。
但是刚刚数到二十, 对面的木门发出了轻轻的响动, 随后是咔哒一声, 门上的卡扣合上了。
小屋里多了一个人平静的呼吸声。
佩特罗沙安静地等待着。
一种舒缓的静默在小小的黑暗的隔间里流淌, 在无法窥探到容貌的黑暗里,再警惕敏感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坦然地面对最真实的自我。
“您有什么要向天父忏悔的吗?”
神父隔着一层木板, 轻声询问。
对面是长久的静默, 而后是一个少女夜莺般美妙动人的声音:“我不是来忏悔的,我想来得到一个答案。”
似乎是被少女温婉清澈的嗓音所打动,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隔板后少女的面容,她必定有一张玫瑰花般柔软粉红的脸,有水晶一样透明的蓝色眼睛,有阳光般的金发,和娇小可爱的身躯,仿佛是为了不惊吓到这朵被天使亲吻过的鲜花,神父也微微放低了声音:“您想向天父询问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话音响起,带上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急迫:“我想知道,人是否生来就有罪孽?为什么又会被分成三六九等?我们被告知,一生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赎清罪孽,好在死后升入神国,那究竟又是谁,判定了我有罪呢?”
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像是连珠炮一样砸出来,显然早就经过了她无数次的思考,不知道这些话在她心中折磨了她多久,也许每一个日夜都让她痛苦得无法入眠。
“您是在质问天父吗?”神父的声音还是很轻柔,语句中的含义却带上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少女的问题听起来天真得可爱,但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在直白到近乎锋利地质问至高无上的神明。
“人生来就带有罪孽,始祖叛离了神的命令,被驱逐出最初也是最后的乐园,他的罪孽由后代背负,这是背叛神的原罪,由全人类所共同负担;因为我们的祖辈做下了善行或恶事,于是新的家庭成员就要接受这些善行恶事所带来的后果,包括被人世的规则分级;天父以至高的仁慈和智慧,洞察了所有人的命运,判定他需要接受的惩罚,以苦难洗清他身上携带的原罪和本罪,使他死后前往应当去的地方。”
神父的回答流畅利落,晦涩的经义在他口中就像是小儿的睡前故事,由他随意地信手拈来。
“这是教廷说的。”
然而在最后,他补上了这样一句无谓的注释。
“我可以听一听您的想法吗,迷茫的旅人?”神父含着笑,视线落在薄薄木板上,好像能穿透这层木板,看见背后那个伶仃纤瘦的身影。
“我?——我不知道……”对方有片刻的明显慌乱,甚至下意识站了起来,木凳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短促的锐响。
“不,你知道的,你早就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在白天无人能看见的角落、在看见一些人一些事、在走路的时候、在唱歌的时候、在被他人瞩目和瞩目他人的时候……你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亲爱的。”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像狂风暴雨击打着空中唯一的飞燕,要撕裂它的翅膀,剥离那层泛着华美光泽的羽翼,大堂里的唱诗班还在排演圣颂,孩童清澈明亮的嗓音托举着云朵向上,空灵重叠的回响旋舞着飞起,温柔让这个黑暗狭小的阴暗角落更显逼仄。
带着血的辗转反侧不配出现在明亮的日光下,只有黑暗和孤寂能容纳不可存于世间的痛苦质问。
“你说的对。”
娇柔的少女音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甜蜜、多情的黏着减少,尾音和语气都被拉平,于是那种娇俏的少女感倏忽消失了大半,想象里甜美温柔的可爱姑娘也变成了更为冷静的年长女性。
“他们将我售卖给商人,商人用装狗的木笼子囚禁我,那种笼子的木头是黑褐色的,舔上去有咸味,是人血和狗血浸泡混合的味道,饿到不行的时候可以靠这个麻痹味觉。然后会有调教师来挑选孩子,挑出那些资质好的小孩,打磨切割后,卖给有特殊喜好的人。”
比起回忆,她更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一个早就被她翻来覆去嚼烂了的故事,一直咀嚼到血肉都干瘪发柴,每一丝纤维都再也咂摸不出任何骨髓,把心脏每一寸沟壑和脓血都挤压干净,仔仔细细地撕开皮肉摸索里面的东西——一直到彻底习惯了这些过往,使它们再也无法成为让她彻夜难寐的噩梦。
“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是我;被鞭打挨饿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是我;被贵族老爷和神父欺负的时候,我也在问,为什么是我,那个贵族说,因为他花了钱买了我,只有不乖的小孩才会被遗弃出卖,都是我的错;神父说,因为这是主给予我的磨难,要满怀感恩地接受。”
神父眉梢动了动,被他强行压下去,不带任何感情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一句:“那主可真是一个坏人。”
“是啊,”对面的少女笑着叹了口气,“如果要让人经历这样的事情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那这个神,到底是神,还是恶魔呢。”
她忽然话锋一转:“他们只是依靠神的许可才获得了想要的愉悦和享乐,他们凭什么宣告我有罪?神爱世人,又为什么独独不爱我?可见人们都想去的神国,早就不是真正的神国了。”
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抓在了隔间窗口的栅栏上,那只手是这样的白皙明亮,好像一朵纤长纯洁的百合花,盛开在了幽暗的格子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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