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时心里千回百转,一时间不敢作声了。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即将走到巷子尽头时,一个五短三粗的灰衣男子直冲过来,待看清扶桑的脸,他横眉怒目道:“你们是什么人?!”
都云谏和柳棠时都识得此人,正是车夫随更。
约莫两刻钟前,随更从车行出来,扶桑却不见了踪影,附近被他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打算先回客栈,恰在此时瞥见了巷子里的人影,冲过来一瞧,竟真是扶桑。
背着扶桑的那个男子一看就不好惹,随更心生畏怯,却没有退缩,故作强悍地发出质问。
“你不必紧张,”都云谏淡声道,“我们是扶桑的朋友,他不适晕倒,我现下正要送他回鸿泰客栈,你若不信,可随我们一同前往。”
对方知道扶桑的名字,也知道扶桑住在哪家客栈,随更将信将疑:“你们真是扶桑的朋友?”
都云谏道:“确切地说,我是客栈里那位坐轮椅的公子的朋友。”
太子定然是隐藏了身份与姓名的,可薛隐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向他透露,他不清楚细节,只能含糊其辞。
听他这么说,随更顿时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把扶桑弄丢了,正发愁该如何向柳公子交代,幸好他没事——他怎么会晕倒?”
都云谏道:“先回客栈再说罢。”
都云谏是骑马过来的,他抱着扶桑上了自己的马,随更和柳棠时骑着那匹乌骓马,往鸿泰客栈驰骋而去。
没过多久,扶桑便在剧烈的颠簸和风吹雪打中苏醒过来,他转颈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既迷茫又惊惶,立即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我下去!”
都云谏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箍紧扶桑的腰,附耳低言:“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扶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在重复他对棠时哥哥说过的话,霎时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都云谏唇边勾起一抹险恶笑意,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太子,就乖乖听我的话。”
第82章
果然都云谏一出现, 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种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感觉卷土重来,只不过玩弄他的人从澹台训知变成了都云谏,无异于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扶桑简直恨煞了此人, 恨不得掏出匕首捅都云谏一刀——这个暴戾的念头吓了他一跳。他被澹台训知磋磨了那么多年, 也从未生出过捅对方一刀的念头,怎么对着都云谏, 他就无法像从前那般一味地懦弱隐忍了?他打哪儿来的勇气?
他说过, 不会再害怕都云谏,他要说到做到。
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扶桑尽量表现得镇定自若,嗔怒道:“你想说就去说,我才不在乎, 有本事你让太子杀了我。”
这不是都云谏预期中的反应,他的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在函德城的那个夜晚, 扶桑从昏迷中醒来,泪眼朦胧地瞪视着他, 眼里噙满委屈和怨恨, 颤声控诉:“我讨厌你……你比三皇子还要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坏的那个。”
不知为何, 自那天起,扶桑当时的神情和话语就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扰乱他的心绪,就好比此刻。
身后的人忽然没了声息,扶桑也不在意,他扭头往外后看, 看到随更和柳棠时同乘一骑,一时间分不清是心安多些还是心慌多些。
扶桑回过头, 目视着茫茫风雪,口吻强硬道:“放我哥哥走。”
都云谏莞尔笑道:“我若不放呢?”
扶桑不再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去抓缰绳,试图勒停胯-下骏马,可刚碰到绳子,他的手就被都云谏的大手包裹住。他以为都云谏要制止他,却没想到,都云谏轻掣缰绳,马儿昂首低鸣,旋即停步。
跟在后头的随更见状,也停了马。
扶桑笨拙地跳下马背,险些摔倒,都云谏伸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扶桑脚步踉跄地来到乌骓马旁边,仰脸看着坐在随更身后的柳棠时,急切道:“棠时哥哥,快下来。”
柳棠时越过随更的肩头,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都云谏,都云谏已调转了马头,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见柳棠时岿然不动,扶桑伸手扯他的袖子:“愣着干什么,你快下来呀。”
都云谏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柳棠时只当他是默许,先把怀中的铜瓿递给扶桑,而后利落地下马——逃出京城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从京城到嘉虞城,乘车少说也得七八天,而骑马只需两三天。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嘉虞城,在驿站对面的茶楼里等了五天,终于等到了扶桑。他以为他可以带扶桑走,可现在看来,不过是白费心思,落得一场空。
扶桑盯着柳棠时,语声决绝:“你走罢。”
然而话音未落,泪水便涌出来,决绝变成了哀恸。
因为他知道,今日一别,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柳棠时胸口钝痛,双手紧握成拳,隐于袖中。
“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扶桑眨掉眼里的泪,想将柳棠时看清楚些,他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棠时哥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罢,以你的聪明才智,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来嘉虞城看你的。”
柳棠时却有些后悔,若他今日没来见扶桑这一面,扶桑对太子的心思就不会被都云谏知晓,如今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都云谏手里,无异于把扶桑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扶桑往后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他真的很怕,怕扶桑会变成下一个春宴。
心里再忧再怕,面上却不露半点,柳棠时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柳棠时伸手抱住扶桑,在他耳边低语:“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说罢,柳棠时松开扶桑,抬手为扶桑擦一擦眼泪,而后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仿佛他从未来过。
第83章
扶桑擦干眼泪, 上了随更的马。
都云谏默然不语,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随更紧随其后。
扶桑坐在随更怀里, 淡淡的体香在鼻端萦绕,白皙的脖颈在眼前展露, 令随更心猿意马, 只能不停地在心中默念: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扶桑方才那声“棠时哥哥”,随更自然是听见了。
他早就觉得扶桑兄弟俩的日常相处有些难以言说的蹊跷,如今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 坐轮椅那位是假哥哥,今天出现的这位才是真哥哥。
不过真真假假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他只是拿钱办事而已,等把扶桑送回客栈, 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更还真有些不舍。
一来“柳棠时”出手阔绰, 他这一路零零碎碎得的打赏加起来比他应得的酬劳还要多,这些打赏无需与车行分成, 悉数落入他的口袋,再加上他之前攒的钱,足够他娶媳妇了。
二来他真心舍不得扶桑。生得好看的人多少都有些自矜自傲,可扶桑不仅美得雌雄莫辨,性子也温软柔善,还有些纯稚可爱的傻气。扶桑眼里似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未嫌弃过他只是个愚昧粗鲁的贩夫走卒,总是真诚以待。这样美好的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
随更越想越不舍,趁着此刻人在怀中,轻轻地抱了扶桑一下。
而扶桑精神恍惚,全无察觉。
他在想,难道爹娘没让棠时哥哥给他带话吗?还是棠时哥哥没来得及对他说?他真傻,他该问问新家地址的,等他到了嵴州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给棠时哥哥写写信。转念又想,他可以写信给爹娘,再让爹娘告诉他新家的地址。纵使天高地远,寄出去的信得好几个月才能送到收信人的手中,但总不至于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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