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虽负累重重,但至少享有随意出宫的自由,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只是他的自由也是有限的,他始终被困在那座固若金汤的京城里。
而扶桑则一直被困在皇宫里,十年间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后余生也将被囚禁在比皇宫更小的行宫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所以,在这段从一座牢笼迁徙至另一座牢笼的旅途之中,他想让扶桑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尽可能多看看这俗世繁华。
“别怕,”澹台折玉笑着对扶桑道,“不会有事的。”
扶桑便真的不怕了。
他从书袋里掏出面纱:“尘烟太大,你戴上面纱遮一遮罢?”
澹台折玉点头:“好。”
幸好那天买了两副面纱,扶桑和澹台折玉各戴一副。
随更在后面推着轮椅,扶桑在旁边抓着澹台折玉的袖子,一起汇入汹涌人潮。
道路两旁卖什么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扶桑打定主意不会让陈老爷赚他们一分钱,所以只看不买。
除了看热闹,扶桑最想看的就是传闻中那条身长三丈的大蛇,等他们辛辛苦苦到了灵蛇庙里,看到的却是一尊蛇缠树的雕像,扶桑便知道澹台折玉又一次说对了,所谓的“灵蛇”根本不存在,只是陈老爷为了敛财编造出来的幌子罢了。
就算这样,庙里还是香火鼎盛,香客们不仅烧香还要燃放爆竹,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扶桑很害怕,却还是捂着耳朵挡在澹台折玉前头,生怕爆竹的碎屑崩着他。
陈公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扶桑视野的。
他换了一身显眼的白衣,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香客,径直走到那尊雕像旁边,扬起手中的斧头就劈了上去。
第72章
香客们生怕斧头一不小心抡到自己身上, 仓皇躲避,本就乌烟瘴气的庙院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扶桑不能躲,因为他要挡着身后的澹台折玉, 一个慌不择路的大叔嫌他碍事, 伸手推他:“让开!”
大叔的手还没碰到扶桑,澹台折玉的手就抢先勾住了扶桑的腰, 往后一带, 扶桑便跌坐到他腿上。
扶桑怕自己压坏了澹台折玉的腿,立即就想起身,澹台折玉却箍紧他的腰,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后背贴着结实的胸腹, 在他耳边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随更个子不高, 力气却大,即使轮椅上坐了两个人, 也没什么妨碍, 可那些香客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后就不退了,现成的热闹, 哪有不看的道理。
随更被人墙挡住了退路,只得停在包围圈的最里面。
其他人都在看陈公子,只有随更的目光落在澹台折玉和扶桑身上。扶桑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儿,这么大人还坐在哥哥腿上也太奇怪了,更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兄弟相处的氛围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其实扶桑也觉得难为情,可箍在腰上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 他也没办法,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陈公子身上。
陈公子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斧头, 一下接一下地劈砍着石雕,奈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挥斧时肉眼可见地吃力,而且毫无章法,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下,收效甚微。
又是一声铁石相撞的震响,斧刃卡在了石缝里,陈公子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扶桑心想,换作是他,早就窘迫得无地自容了。
可陈公子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使劲去拔斧头,因用力过度而表情狰狞,倒让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笑得更大声了。
陈公子的眉眼实在和春宴太相似了,相似到扶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沦为笑柄,他想也没想就从澹台折玉腿上站起来,径直朝着陈公子走去。
“扶桑!”随更唤了一声,想要追上去,却被澹台折玉制止:“随他去。”
扶桑走到陈公子身边,两个羸弱之人合力,终于把斧头拔了出来。
陈公子气喘吁吁地向扶桑道了声谢,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出几个灰衣壮丁,轻而易举就夺走了陈公子手中的斧头,像押犯人似的将陈公子带走了。
“放开我!”
“放开我!”
陈公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然而无济于事,那抹白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之中,连声音都杳不可闻了。
巨蛇雕像依旧屹立在香坛之后,既没有被砍断,更没有被砍倒,只不过多了几道无伤大雅的豁口而已。
扶桑怔怔看着那道最深的豁口,莫名感到一阵徒劳无功的怅然,他替陈公子觉得惋惜。
随更推着轮椅来到扶桑身边,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手,问:“没受伤罢?”
“没有。”扶桑眉宇间蓦然流露出些许厌倦之色,“这庙会好没意思,我们回去罢?”
澹台折玉道:“好。”
回到客栈时天还亮着,除了一身风尘,什么都没带回来。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洗脸洗手,自己也洗了一遍,而后两个人对坐着涂抹面脂和手脂。
澹台折玉觑着扶桑的神色,问:“不开心?
扶桑先是摇了摇头,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心情有些怪怪的。”
澹台折玉明知故问:“因为陈怀顾?”
陈公子的名讳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在旸山县本就大名鼎鼎,不过之前都是美名,今日之后怕是要变成恶名了。
扶桑诚实地“嗯”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
澹台折玉也没多问,从怀中取出钱袋,拣了一粒碎银子递给扶桑,道:“让小五去街上买两张信笺和一只信封。”
“笔墨不用买吗?”扶桑问。
“能省则省,”澹台折玉道,“去找掌柜借罢。”
扶桑把话传给随更,自去找掌柜借来笔墨。
随更速去速回,扶桑也已将墨研好,随便找个借口出去,让澹台折玉独自待在房中写信。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回到房间,澹台折玉已将写好的信封在了信封里,只是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
扶桑问他要将这封信寄去哪里,澹台折玉道:“哪里都不寄,先装在你的书袋里,等晚上你就知道这封信的用途了。”
吃过晚饭,澹台折玉让扶桑叫来随更,三个人一起出了客栈。
沿着上午走过的路,他们来到那条烟花柳巷,停在那座两层小楼前。
和白日的冷清不同,此刻楼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要逛妓院,正自忧悒,就听他吩咐道:“小五,你去问问陈怀顾陈公子在不在这里。”
扶桑顿时转忧为喜,好奇地问:“你找陈公子做什么?”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缓缓道:“如今的陈怀顾,就是曾经的我。我们都试图反抗父权,我一败涂地,他也不可能成功。他正站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①的岔路口,我想拉他一把。”
父权,天堂,地狱,都是令扶桑感到陌生的字眼,但他却神奇地听懂了。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是澹台折玉第一次主动向他提起那桩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往事,这该是他触摸真相的最佳时机,但真相如何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只觉得痛心,当澹台折玉站在那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岔路口”时,为什么没有人拉他一把?
扶桑看着澹台折玉被红灯笼映红的侧脸,不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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