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时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太子太傅崔恕礼吗?”
扶桑道:“当然记得。”
他不由想起澹台折玉跟他说过,崔恕礼是长公主澹台重霜的心上人,澹台重霜芳心暗许,蹉跎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和亲西笛的下场……也不知道她在西笛过得好不好?
他又想起来,澹台重霜远嫁西笛时负责送亲的人是三皇子澹台训知,澹台训知临走前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成王败寇,澹台训知现在还活着吗?
“嘉虞城是县治所在,县令崔奉仪是崔恕礼的族侄。”柳棠时道,“去年五月,崔奉仪亲自登门拜访,请我去县衙担任书吏,主要负责一些案牍事务,偶尔也帮他出谋划策。”
扶桑惋惜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委实大材小用了。”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份差事既不劳心也不劳力,轻省得很,俸禄虽然微薄,却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而且我和崔奉仪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他视我为友,我也将他引为知己,所以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比之从前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听他这么说,扶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眉开眼笑道:“崔太傅是个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这个崔奉仪身为崔太傅的亲戚,想来亦是卓尔不凡,我还真想见见他。”
柳棠时道:“明日休沐,我们相约去郊外踏青游玩,你若想去,可以随我一起。”
扶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我现在大腹便便,连走路都吃力,还是老实在家待着罢,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时间太短,柳棠时还没彻底接受他的弟弟怀有身孕并且即将临盆的事实,他匆匆瞄了眼扶桑的肚子,低声附和:“嗯,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桑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以后见了你的朋友,你打算怎么跟他介绍我?”
这还真是个难题,别说崔奉仪,就连跟蜚蓬都不好解释。
柳棠时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询问扶桑的意见:“你想让我怎么向外人介绍你?”
扶桑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唇边漾着些许温柔笑意,轻声细语道:“有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能给你当弟弟了,那便只好当妹妹。”
正如澹台折玉曾经所说,他比普通人多了一种选择,既可以选择当男人,也可以选择做女人,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要好好地珍爱自己。
扶桑抬头迎上柳棠时的视线,神情中流露着几分妩媚动人的狡黠,道:“可我没有丈夫,寡妇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和离比较妥当……就说前夫要纳妾,我坚决不同意,他便狠心抛弃了我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只好来投奔哥哥。”
柳棠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好,我就这么说。”
氛围终于变得松弛,这才是久别重逢该有的样子。
扶桑把玄冥叫过来,抱起来放在腿上,边抚摸边回忆道:“它叫玄冥,是前年冬天途径嘉虞城时捡到的。那天我和你第一次重逢,和你分别后,我跟着都云谏回客栈,在半路上瞧见了一只小狸奴,当时它只有巴掌大,冻得浑身僵硬,已经了无生气。我把它带回客栈,搁在炭盆边烤了好久,它才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后来我带着它去了嵴州,又带着它回到这里,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当日种种,不止扶桑记得清楚,柳棠时同样历历在目,甚至言犹在耳:“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可心里却绝望地想,恐怕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可见人活着总要怀着希望,万一实现了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脑袋,道:“它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狸奴。”
“没错,”扶桑笑道,“我们玄冥可厉害了。”
玄冥眯着眼,弱弱地“喵”了一声,仿佛在表示赞同。
“对了,”柳棠时忽然想起什么,“你吃晚饭了没有?”
“你吃了吗?”扶桑反问。
“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我就不吃了,我不饿。”
“那怎么行,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棠时哥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扶桑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的我跟‘瘦’字丝毫不沾边。”
“我这就去做饭,”柳棠时不容分说,起身向外走去,“你等着。”
扶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道:“你、你会做饭?”
柳棠时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当扶桑真的把柳棠时亲手做的饭菜吃进嘴里,他不禁惊叹连连:“嗯!好吃,比客栈里的饭菜还好吃!棠时哥哥,你真厉害!”
柳棠时十分受用,边给他搛菜边道:“刚搬到这里那段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自己买菜做饭,也算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
扶桑道:“其实我也会做饭……”
他乍然想到,他跟着红豆婶学做饭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澹台折玉吃到他亲手做的饭,只可惜离别来得猝不及防,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柳棠时察觉他的异常,问:“怎么了?”
扶桑忙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你别管我了,帮我喂喂玄冥罢,它才真是瘦了许多。”
许是心情好,扶桑胃口大开,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刚吃饱饭不能沐浴,柳棠时先扶着他在院子里漫步,边走边聊,他们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及至扶桑走不动了,柳棠时把他扶进西厢房。浴桶里已经注满热水,水气在屋里弥漫,如烟似雾。换洗衣物在床上放着,从里衣到外袍再到鞋袜都是柳棠时的,扶桑没有旧衣可供更换,都是穿脏了就扔,省时又省力。
柳棠时把蜚蓬支出去,问:“需要我帮你吗?”
扶桑哑然失笑:“哪有哥哥帮妹妹洗澡的道理?”
柳棠时登时臊红了脸,轻咳两声掩饰尴尬,道:“那你洗完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你对面。”
扶桑道:“和从前一样。”
“嗯。”对视一眼,柳棠时转身出去,顺手关门。
扶桑坐在床边,仔细打量这间雾蒙蒙的厢房,各色家具和摆设同过去住的那间屋子竟然相差无几,可见柳棠时是用心布置过的。
直至此刻,扶桑才无比深切地感受到:我到家了。
心口滚烫,眼眶发酸,他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动手脫衣。
拖着个大肚子,无论做什么都艰难,浴桶险些盛不下他,坐进去后热水漫溢出去,流了满地。
扶桑着重洗了头,身上简单搓一搓,便小心翼翼地出了浴桶,因为弯不下腰,所以只把上半身擦干,然后笨手笨脚地穿好里衣,披上外袍,坐在床边细致地擦头发。
头发又长又密,擦到手都酸了也只是半干,还得晾一晾才能睡。瞥见挂在龙门架上的书袋,扶桑挪到床尾,欠身取下书袋,从中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一楝风》——原本已在那次沉船事故中泡坏了,扶桑凭着记忆重新誊写了一本。
翻到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壬戌七夕,赠吾妻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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