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见他神色变幻,心中便有了答案,澹然道:“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你好好养病,我告辞啦。”
她起身要走,扶桑忙道:“姐姐稍等!”
他慌忙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踉跄着走到顶箱柜前,跪坐在地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从主子那儿得的赏赐几乎都收在这里头。
从一只荷包里倒出几锭银锞子,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一片金叶子,却还嫌不够,又捡了只玉镯子,吃力地站起来,将这些财物一并塞给梅影,梅影自然不肯收,扶桑恳切道:“我是春宴最好的朋友,他的后事原本应该由我操办的,可我一病不起,反倒劳累了姐姐。这点东西不值什么,既是我对姐姐的感激,也是我对春宴的弥补,还请姐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梅影只得勉为其难收了,又宽慰扶桑几句,这才走了。
扶桑倚着门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他折身回到顶箱柜前,俯身去合抽屉,动作一顿,伸手拿起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锦鲤。
他想起来,那日他替太子的老师崔恕礼去翊祥宫跑腿,离开时,蕙贵妃身边的宫女锦斓追上他,给了他这只荷包,因荷包里那片金叶子过于贵重,故而他印象颇深。
太子谋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蕙贵妃和五皇子,还有崔家和韩家,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连棠时哥哥都被幽禁了,为何身为东宫亲卫车骑将军的都云谏,却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同没事人一般?
正想着,金水端着碗进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在地上乱走?”金水又气又急,一手端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去!”
等扶桑靠坐在床头,金水边搅着碗里的菱粉粥边道:“那个梅影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扶桑完全不敢想,一想到春宴他就难受得喘不上气,他只能选择逃避,暂时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等身体好些了,再去想该怎么办。
金水也不多问,怕惹他伤心。
喝了几口粥,扶桑问道:“姐姐,太子谋反,蕙贵妃和武安侯府有没有受到牵连?”
“武安侯府我不清楚,但蕙贵妃还好好的。”金水蓦地压低声音,“以后可别再提‘谋反’二字了,这件事提不得,会死人的。”
扶桑乖顺地点点头:“好,再也不提了。”
都云谏也告诫过他,他不能不当回事,因为他不能连累家人。
一碗粥见底,扶桑躺下休息。
他身心俱疲,却了无睡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个蝉声聒噪的夏夜,爹娘下值后过来看他,他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一开始他确实睡得很熟,但他鼻子灵,闻见了娘身上独有的体香,他睁开眼睛,发现爹娘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便没作声,偷听他们说话。
“明儿个我就要去内书堂①挑人了。”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不想。”
“长春,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把扶桑送走。”
“我那天只是随口一提,你既不舍得,那咱们就养着他,又不是养不起。”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柳长春绝不会抛弃柳扶桑,否则就让我——”
“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扶桑就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叫柳棠时,处处都比他好,他很喜欢哥哥,可自从哥哥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怕爹娘越来越喜欢哥哥,就不要他了。
所以他用尽了他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努力地讨爹娘欢心,讨哥哥欢心,甚至讨金水和银水欢心,只为了保住他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深。爹娘没有抛弃他,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疼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在他眼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扶桑还是会自卑地想,聪明能干的棠时哥哥才是爹娘下半辈子的指望,而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就比如此时此刻,幼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来,犹如乌云遮蔽太阳,在他芜杂的心田里投下一个念头:爹娘可以失去他,但绝对不能失去棠时哥哥。
扶桑被这个念头刺痛,泪水不由自已地滑落。
他拽起被子蒙住脸,在黑暗中无声饮泣。
第33章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 好好吃饭,乖乖喝药,想让自己好得快些。棠时哥哥自然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问, 爹娘和金水、银水也都绝口不提,互相欺瞒。
第三天, 扶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晌午最暖和的时候洗了个热水澡,将这段日子积攒的污垢统统洗去,而后换上洁净馨香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跟金水说去太医院瞧瞧, 便独自出门了。
约莫两刻钟后,扶桑出现在翊祥宫门口。
直接求见蕙贵妃的话, 守门太监可能不给通传,扶桑迂回道:“奴婢柳扶桑, 求见锦斓姐姐。”
守门太监问他所为何事, 扶桑只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守门太监果然进去传话, 不多时回返,让他进去。
扶桑在游廊上和锦斓迎面相遇,他作势要行礼,锦斓忙伸手阻拦,笑吟吟道:“咱们都是奴婢,无须多礼。有日子没见, 你瞧着有些清减了,近来可好?”
“劳姐姐挂念, 我一切都好。”扶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冒然过来,其实是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能否劳烦姐姐代为通传?”
锦斓仍旧面带微笑:“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的事。”
锦斓神色不变,道:“你先在此稍待片刻。”
没等多久,扶桑瞧见锦斓站在殿门口朝他招手,他快步过去,随锦斓入内,进了一间暖阁。
凛冬已至,主子们的寝殿早在月初便烧起了地龙,暖阁里温暖如春。扶桑穿得厚,加上紧张,额上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下拜如仪,恭敬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蕙贵妃扫他一眼,道:“都退下罢。”
包括锦斓在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里只剩下扶桑和蕙贵妃两个人。
“抬起头来说话。”蕙贵妃道。
“奴婢遵命。”扶桑挺身抬头。
从前,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主子的颜面,可今次,他斗胆与蕙贵妃四目相对,视线相接。他蓦然发现,蕙贵妃和太子长得略有相似,具体哪里像一时也说不清。
不等蕙贵妃询问,扶桑率先开口,一字一句道:“奴婢柳扶桑,师从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修习按摩之术。奴婢的干爹柳长春,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奴婢的干娘袁雪致,是乾清宫掌事姑姑,想必娘娘都熟悉。奴婢还有一个干哥哥,名叫柳棠时,先前在东宫当差,现如今和太子殿下一起幽禁东宫,听说不日即将随同太子殿下流放嵴州。”
靠着这颗笨笨的脑袋,他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又用了一天时间思考怎么做,这些说辞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因此出口成章。
蕙贵妃注视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平静道:“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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