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客栈订好房间,进门不久, 唐青便下榻休息。
他的头沾在枕上, 昏沉无力, 模糊中似乎听到门外来了人,兰香与对方小声说话,接着把人请进屋内。
来人应当是李秀莽,替他诊了脉象,动静十分轻巧。
唐青想说句话,可浮起的意识又沉回了一片深渊般的黑暗里,彻底睡死过去。
到梧郡的前两日, 唐青闭门不出,卧榻休息了足足十几个时辰。
这日缓缓转醒, 趴在桌面的兰香瞧见他睁眼,忙去请了李秀莽过来。
唐青仍安静地枕在榻边,左手放在薄褥外让李秀莽探脉,肤色有些苍白。
只短短两日,他已清减几分,眸里盈动着憔悴的光。
兰香问:“先生身子如何?”
唐青微微笑道:“理当无甚大碍。”
兰香嘟囔:“先生又不是大夫,怎地还自个儿说上了。”
李秀莽道:“大人劳累过度,近日切勿累着了,否则恐会心疾复发。”
唐青不做勉强,应下医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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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总是晴一阵雨一阵。在反复无常的天气变化中,唐青卧在房内安然调养。
探访梧郡的工作,自然就落在随行的几人和李秀莽身上。
傍晚前,唐青倚在榻前喝了碗鸡丝粥,适才简单洗漱,青丝未挽,李秀莽就过来敲了门。
他道:“请进。”
人坐椅子上,等李秀莽检查过身子,便与对方叙谈关于梧郡的事宜。
李秀莽和几名同僚分头把整个梧郡城区转了一圈,所见所感,皆为一个“空”字。
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天不亮就去地里忙活,街上的商贩少之又少,没半点活气。
他们买过几次东西,粮食方面,价格每日都会有所波动。
莫说邺都,纵使与陇州比较,也少不了多少钱,怨几声价钱不便宜,商贩们嚷着都这个价,爱买不买。
李秀莽道:“我们猜测与梧郡缴收的杂税地税有关,这么一个小郡城,在百姓们终日难以裹腹时,繁杂沉重的税让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
唐青心想:何止承受?连活着都勉强。
他问:“近郊如何?”
李秀莽道:“近郊遍布田地,打算这几日去瞧瞧。”
唐青:“我们分头行动。”
李秀莽:“可你的身子才有起色。”
唐青道:“养了一周,也该走动走动了,适当活动筋骨,于身子有些益处,不是么?”
李秀莽知唐青想做的事,纵使寇大人在场恐怕也劝不住,甚至可能会被对方说服。
是以道:“那大人同我前去,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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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唐青穿了身灰色布袍,以同色长带束起落发,轻装朴素,随李秀莽同往梧郡近郊。
襄州多山地,地势与涿州甚为相同。
梧郡近郊皆呈山岭包围平地的环境分布,不论山上山下,皆为耕种的田地,至于尚未开荒的废乱之地,亦有农民在开垦。
就如李秀莽前几日查探的一样,梧郡的平常百姓,天不亮便干活,一干就是整日,终不得闲。
可就是这样勤劳的农民,大多数都填不饱肚子。
唐青和李秀莽沿近郊田地直向而走,已泛了青黄的稻似望不见尽头,夏风吹过,青涩的稻味很快充斥鼻息。
李秀莽前方引路,忽然停了脚步,领着唐青从另外的小路绕行。
唐青问:“为何不接着走?”
再看李秀莽似有难言之隐,欲探身打量,眼前再次被对方遮拦。
唐青好笑道:“这是何意啊?”
周围青山水碧,农民把锄耕作,有何需要遮掩的?
李秀莽无奈:“前路有不雅之物,莫要看了去。”
唐青顿悟:“粪便?”
李秀莽:“……”
唐青颔首,轻摇了摇头:“咱们也无需转道了,就这么走吧。”
李秀莽仍在犹豫,唐青绕过他,径直徐缓前行。
他面色洒脱,田垄小道崎岖,经水冲刷,夹道泥泞。他鞋底沾着泥巴,袍摆也脏了,步行间却如履平地,怡然自得。
“我非高雅脱俗的人,再者,无论身份贵贱高低,谁不都有此五谷轮回,万物生长的规律,皆为平等。秀莽兄,莫要把我想得太出尘高洁啊。”
田垄旁落下的几坨硕/大牛粪很是瞩目,从一旁走过,空气里还有残留不去的味道。
李秀莽观唐青神情闲适,有些发怔。
适才的一番言论中,唐青说人人不能免俗,还把不雅脏秽的话挂在嘴边。
可就算这样,他只觉素灰布袍的青年越发离尘世很远,纵使嘴里论述秽语,亦是高洁出尘的。
让人忍不住看着他,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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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唐青晨起晚归,专注看农民下地,记录他们的劳作时辰,观察生活规律。
绝大部分农民朝食留在晌午前后吃,多是粗粮和些糙米饼,傍晚结束劳作后,方才食用辅食。
辅食多是些素菜汤,菜叶糊糊,半个月来不沾荤腥。
唐青与他们打听过,知晓唯有逢年过节,一家几口才有机会尝点些肥肉的味道。
百姓们平日饿了只能多喝水,将裤腰带勒紧,而近郊周围大片农地的消息,唐青也陆续打听清楚了其田地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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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巡地的管事经过,听到唐青在打听农田归属何家,将他当成闹事的,通报给地主后,地主命他把事情上报给官府。
晌午过了不久,走访农民的工作进展过半,唐青和李秀莽提回到客栈。
临到大门,却发现官兵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见到他们,扬声下令,官差们上前把他们包围起来。
为首的官吏道:“就是你们,去田边寻衅滋事?”
面对恶意找茬的官吏,李秀莽皱眉,欲待上前,袖摆被唐青轻轻扯住。
唐青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动,向来温和清雅的面庞一冷,紧接嗤声一笑。
“莫知遥好大狗胆,本官在此,还不前来接见。”
他抬起左手,素白修长的指尖亮出一枚金牌。
那官吏见到金牌,瞬间色变,口齿结巴地开口:“巡、巡察……”
唐青厉声一呵:“回去给莫知遥传话,让他来见本官。”
官吏们纷纷离散,唐青疾步返回客栈,李秀莽方才关门,瞥见身边那抹素影微微摇晃,下意识伸手,将就要倒下的人扶稳。
“大人……!”
唐青靠着他稳了片刻,眼睫憔悴,哑声道:“无事,回来匆忙,似乎有些中暑了。”
又交待:“一会儿若是郡守过来了,替我拦着,今日不见他。”
李秀莽会意:“大人要给他下马威。”
唐青点头。
短短几日,他们在街上遇到几起平民斗殴,却迟迟不见官府派人来处理。
而他与李秀莽悄悄打探田地归属,回来便遭遇官差包围。
可见官府与地主乡绅的关系甚为微妙,他若不先立个下马威,今后行事恐有不便。
李秀莽不赞同道:“大人虽有自己的计较,可不该拿身子开玩笑。”
唐青无奈:“我这具身子……实话实说,我也奈何它不得”
又道:“只是要劳烦秀莽兄照顾我了。”
李秀莽心跳怦然一动,想起那日在林间所见,只得压下心绪。
“大人言重了。”
第32章
时正炎热, 唐青的确有些中暑迹象。
李秀莽在一旁照顾,见他恢复几分体力和精神,想替他把汗湿的素袍换了, 动作却僵在原地。
虽同为男子, 可对着眼前这般的雪玉一样的人, 李秀莽直觉束手无策。
兰香闻训赶来, 李秀莽便唤她伺候唐青。
待唐青在兰香的帮助下换了另一身干净清爽的衣物, 便又靠在榻边, 气息微喘, 倒是有些体力不支了。
唐青叹道:“我这副身子……”
兰香道:“先生定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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