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给唐青诊治了几日的大夫从药帐内取出一瓶药丸,还有药水专门浸过的面巾:“皇上,这是草民防疫所制,还望……”
萧隽颔首:“不必。”
说罢,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在一众担忧的视线下独自进了营帐。
*
帐内悄寂,萦绕几许浓重的苦涩药息。
眼前除了一方矮柜,只余中间那张床榻。
昏黄的落日微微照着帐外,萧隽视野昏黑,却如狼目那般,盯着被褥微微隆起的方向,他五感奇佳,听着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心脏陡然揪紧,几步安静停在榻前。
唐青浑浑噩噩地睡着,又或是昏迷了。
八月入秋,但暑气依旧窒热。
他严严实实地拢在一床厚褥内,褥被盖脸,只余脑后的青丝沿着枕边散落。
萧隽俯身,手指很轻地撩开他的发,再慢慢揭开褥面。
“唐青。”
待露出青年面容,萧隽一怔,满心酸痛霎时蔓至四肢百骸。
自母妃离世,他已数年不曾有过落泪的震动。
唐青憔悴消瘦到令萧隽震恸的程度。
青年面无几丝血色,似乎陷落在痛苦中,眉心隐忍,颦紧的皱痕始终没有半分松开的痕迹,往日盈润的雪腮玉颊,更是削瘦凹陷,下巴尖尖的一点,脸小得可怜。
萧隽以指腹轻缓替唐青擦拭汗珠,低唤了一声:“唐青。”
唐青没有回应,待萧隽为他把脸上和脖子的汗都擦净了,他似乎对外界有所感应,竭力掀开沉重的长睫,在一片朦胧模糊中艰难对焦,勉强认出萧隽的轮廓。
“陛、陛下?”
唐青疲累至极,一口清如脆玉的嗓子十分喑哑。
萧隽摸了摸矮桌上的茶壶,还温着,便倒了杯水,慢慢喂入唐青的唇畔。
“喝一些。”
唐青难受又懵懂,意识都被身子的不适占据,身体痛苦,行动上倒愈发温顺,萧隽喂他喝水他安静地喝,极其缓慢地嚅动着嘴唇,再将水咽进喉咙。
饮入少许清水,唐青理智回归,想起此时他感染疫病一段日子,独自隔离在城郊外,除了大夫,严禁任何人靠近营帐。
可萧隽……此刻却将他半揽半抱地拢于怀里,举动分外亲近地给他喂水。
唐青抬起没有一丝力气的手,软绵绵地推着人。
“陛下、不可……”
心绪稍一起伏,他便觉得全身骤痛,连气也喘不上。
萧隽给他顺气,就如幼时母妃抱着生病的他轻轻拍抚那般,掌心徐徐地落在唐青身上柔和拍抚。
“别担心,孤不会有事。”
顿了顿,又道:“孤年幼被送往胡族为质途中,染过疫疠。”
也是旱灾过后滋生瘟疫,北上时,只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白布办丧,染了疫疠的人绝大多数都病死了。
萧隽注视唐青疲倦却安静的眉眼:“孤不会让你死。”
又似哄着人,掌心拍了拍:“你累了,先睡一会儿。”
唐青阖眼,带着痛意昏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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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清月当空,待太医为昏睡之后的唐青诊完疫症,很快随着天子走出灯光昏暗的营帐。
萧隽问:“如何?”
太医们对视:“回皇上,侍郎的确染了疫疠,且他身子虚弱,这口气怕是……”
萧隽:“怕是什么?”
太医不敢开口。
萧隽:“救活他,你们则活着,若救不回来,就无须回去了。”
太医冷汗直流:“皇上,老臣定竭尽所能保全侍郎。老臣方才确与周太医商议出一份合适的方子,只是还请皇上替老臣寻一名患过疫疠且痊愈过的人过来,臣需要此人的血做一味重要的引子。”
萧隽负手背过身:“无须寻了,用孤的血。”
太医们诧异,想劝又没那份胆子。
事关性命安危,他们只能哆嗦着用天子之血。
**
朝堂事务暂由左相全权掌理,萧隽在城郊外的帐子停留了三日。
这天,睡得迷糊昏沉的唐青再次醒在萧隽怀里喝药,他垂着细长脆弱的睫毛,盯着药汁,人有些恍惚。
萧隽将空碗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替他擦了擦唇角,如呵护娇嫩的花瓣,满心怜惜。
“怎地出神,可是躺乏了?”
唐青眨眼:“臣无事,连着三日服用太医煎的新药方,身子已经没那么痛了。”
萧隽:“夜里能寐?”
唐青点点头:“能好好睡一觉了。”
过去十日,他总是痛,认为自己是痛得昏睡过去的,每每醒来都浸在冷汗里,没有半分睡前的意识,难受得厉害。
萧隽:“再服两天药,若身子有了元气,孤带你回宫里。”
总住在营帐里不是个事,若非太医称唐青此时不宜挪动,萧隽便带他回宫里暂先收拾出一处地方安置疗养了。
唐青摇头:“臣不知道此疫疠还会不会传染旁人,听太医说的再做打算吧。”
他一顿:“陛下,您日日与臣相处,当真不会出事吗,外边的人怎么也不拦着?”
不等萧隽开头,唐青喃喃:“莫非患过疫疠后就有了抗体?”
萧隽神色如常:“何为抗体。”
唐青难得放松片刻:“解释了您也听不明白。”
萧隽喜欢唐青这样与他说话,目光沉静柔和地看着人:“孤倒是想听你解释,可能说与孤听?”
向来淡漠孤傲的帝王,把他揽在怀里说这些日常话,叫唐青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推开。
这几日萧隽放下政务照顾他,只要唐青睁眼,便能见着这人。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一个人能在你富贵荣华时与你交好并不罕见。
可一个人能在你病痛缠身,难堪至极,更无任何自理能力时,仍不具丝毫脸色,几乎寸步不离地给与你照顾和关怀,想尽办法帮你治病,那当真是世间难得。
何况在这样的时空环境下,以萧隽的身份而言,萧隽做这些事,很有可能又要有一堆官员递出折子冒死进谏,参奏天子了。
唐青不想继续和萧隽说了,怕说再多露出别的心绪。
他微微推开揽在腰腹前的手,指尖忽然碰到什么,待他想掀开萧隽的袖摆,这人换了个动作,把他轻柔放回床榻里躺着。
唐青:“……陛下。”
萧隽:“可是乏了,先好好歇息。”
说起来,萧隽时常穿玄色衣物,少有穿白色的时候,这几日却着月华常服,白色衬得萧隽多了几分平和近人,不复往日淡漠。
萧隽:“卿喜欢孤这样穿?”
唐青不说话,萧隽笑了笑。
等唐青睡下以后,萧隽离开营帐,稍一抬手,露出缠着纱布的骨腕,长眉隐蹙。
险些就叫唐青看见了。
*
第四日,萧隽例行用刀割开腕子,取了血放进碗中。
当他转身,猝不及防地看见本该睡在榻里的人。
唐青面容浮着苍白,流缎一样的头发披落在身前背后,他静静站在药帐外,很轻地摇了摇头。
第126章
唐青实在太单薄了, 一场疫疠抽净了他的元气和精力,纤素苍白的手紧贴着帐门,冲着萧隽极轻地摇完头, 整个人便不由往后踉跄, 落人及时赶来的萧隽怀里。
萧隽自后环着他, 腕子一暖, 却是唐青柔软的指腹握了上去。
唐青垂着头, 露出荏弱纤细的后颈, 仿佛出水莲枝, 轻而易举就能折断,又因这份脆弱,更想好好呵护珍惜。
萧隽双目一扫, 唐青哑声开口:“是臣自己出来,示意他们不必声张。”
喘了口气,又道:“陛下不要责罚旁人。”
听他如此说,萧隽哪里还有异议, 当即把唐青打横抱起, 几步把他带回休息的营帐。
营帐里始终有着无法挥散的药味, 唐青这些日子习惯了这样的苦涩,此时喉咙更苦。
苦楚从心脏涌出,让他难以启齿,眸光仍怔怔落在握上的那截手腕上,眼神诉说着自责与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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