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从简梅家出来,林冬就接到了督查打来的电话。原来是这个月的心理咨询时长还没完成,抽检抽到他头上了,要求他必须在今天内交差。之前还没这么严格,主要是那次“催眠”事件过后,上级担心他的心理问题会再次危及他自己的生命,所以强制要求他必须每个月去接受一定时间的心理咨询。
看林冬接完电话后眉宇间挂上丝纠结,文英杰主动请缨:“林队,您回去吧,我带林宸去走访就行。”
也行,林冬认可对方的提议。虽然文英杰打听家长理短的本事不如岳林那样在派出所干过的强,可架不住人家脸长得好,说话也讨人喜欢,亲和力强,这在与人面对面沟通时是极大的优势。文英杰素来是一位完美的倾听者,至少人家面上会装,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单位里人缘极佳,被一干同事排除在“防火防盗防悬案”的理念之外。
开车将二人送回县公安局领交通工具,林冬一打轮返回了单位。不用担心那俩人领不到车,林宸那脸刷起来比公交卡可好使多了。另说岳林看起来憨憨的,其实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少,早晨出门之前还旁敲侧击地问他林宸的背景,貌似是他一直单独带着林宸一对一教学,被岳林察觉出点端倪。
说到底是自己选的人精,慢慢的,一条条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敲响心理咨询室的大门,听到里面传出的“进来”时,林冬稍稍愣了愣,推门进去后印证了自己的判断——换人了,年过四十的女医生换成了一位看上去顶多三十岁的男医生。他不喜欢这样,好容易才和舒医生聊到同一个频道上,突然换人还得重新磨合。心理咨询需要咨询人开诚布公地讲述自己的感受,没有一定的信任度,他不可能轻易把心底里最隐秘的部分全掏出来,双手奉到一个陌生人面前。
“林警官吧?你迟到了五分钟。”对方的态度说不上不好,始终保持职业微笑,但见面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咨询时长不够两小时了,我得照实落在文件上,先跟您说明一下。”
通常来讲,林冬不会跟这些坐办公室的解释什么“我刚从外面赶回来,侦查员的工作没那么按时按点”,但今天,隐约从对方语气里感到的居高临下让他有点不爽。本来换人就够唐突的。他直接撂屁股坐到咨询椅上,冷漠道:“如果不是月度考核需要这张纸,我今天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对方勾起嘴角,看起来丝毫不在乎他的冷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张,张博浩,心理学博士,毕业于——”
“舒姐去哪了?”林冬根本无心听取对方辉煌的履历,经验之谈,这种一上来就靠学校导师自抬身价的,通常是个空心萝卜。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如果不是月度考核需要张博浩手里那张纸,他绝不会放下工作跑来这里听对方吆五喝六。
“她去进修了,接下来的三个月,将由我接替她的咨询工作。”
张博浩的表情稍微有点挂不住,听说过这些干刑侦的老油条难缠,但最基本的尊重也不给,过分了。基于此,他直接跳过了开场白的部分,打定主意好好杀杀这个系统内公认的“人精”的锐气:“林警官,我看过舒医生给你做的咨询记录和量表,我确信,你还有很深的创伤性情绪没能彻底纾解,我是来帮你的,不是你的敌人,从这一秒开始,我希望你对我百分之百的坦诚。”
“……”
林冬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随后抬起左腿叠到右腿之上。既然要听对方叨叨俩小时,还是选个放松点的姿势为佳。没看错,是个空心萝卜,好听点叫学院派,欠缺实操经验。哪有心理咨询师一上来就断言咨询对象“有很深的创伤性情绪没能彻底纾解”的,有没有心理创伤他自己不知道么?连唐喆学那个没过实习期的心理咨询师都比这会说话。
“你换姿势了,说明我的话戳中了你心中的痛处。”张博浩自信满满,完全没意识到林冬正强忍白眼,“林警官,通过查阅记录,我发现,你与舒医生的谈话中有很多避重就轻的地方,比如这个,你说——”
林冬脆声打断:“你知道我是干嘛的吧?”
张博浩一愣,点点头:“你是翻悬案的。”
“没错,我是翻悬案的,我的初始信息来源是卷宗,是前人的脚印,但我必须重返现场,重访证人,用自己的逻辑梳理线索,”说着,林冬一顿,沉声质疑道:“你一个问题都没问,光靠别人的笔记来探寻咨询者的心理状态,那你自己的判断呢?从何体现?”
眉头微皱,张博浩断言道:“你的攻击性很强,而这种攻击性源自你内心的伤痛,林警官,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但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不要带着情绪来接受咨询,来这是为了让你放下,而不是加重你的精神负担。”
从理论上讲,张博浩说的一个字都没错,他也确实很擅长抓重点,但做心理咨询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说白了还是理论派——林冬回手扣住眼眶——真欠给这哥们扔监狱里做劳改犯的心理咨询师去,挨两顿打什么都明白了。
结果他的动作又被解读成“抗拒咨询抗拒治疗”,张博浩观察了几秒,语重心长的:“跟着导师实习的时候,我见过许多你这样的警员,拒绝正视自己的问题,把一切探寻内心的人都列为需要提防的对象,林警官,这不是审讯室,你也不是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造成损失,可你这现在个态度,对你自己而言才是最大的损失。”
这下林冬都有点哭笑不得了——谁找的这么一号轴人来替补?方岳坤?收特么多少茅台五粮液?喝懵了吧这是。
见林冬不说话光苦笑,张博浩以为他被自己说到无语,乘胜追击道:“你让我问自己的问题,好,我问你,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想起死去的队友?”
一句话戳肺管子上了,林冬笑意骤散,视线犀利起来:“无时无刻,我活着就是为了记住他们,走他们没走完的路。”
张博浩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原本并不希望你背负这一切?”
“这和他们的期望无关,是我作为一个人所必须拥有的信念。”
“是信念还是执念?”
“没点执念干不了警察。”
“但人一旦钻牛角尖了,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决策,而错误是要担责的。”
“张医生,说实话,我不需要别人来教育我做错事得担责。”林冬真心觉得自己修养好,要换罗家楠来,那三合板的办公桌早掀了。莫名的,与张博浩的谈话让他有种听祈铭说话时的耿直感。
“但你一天不正视内心的创伤,早晚还要在同一件事上摔跟头。”说着,张博浩扇扇手里的一摞咨询记录,紧盯着林冬的眼,“林警官,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之前和舒医生说的那些话都是违心之语,你根本就没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视线胶着间,林冬眉心一压:“我唯一需要伪装的,就是从杀人犯嘴里撬供词的时候!”
张博浩的音调陡然拔高:“我是想帮你解决问题!”
“你是在制造问题!”
林冬本不想针锋相对,然而对方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做出反击:“我不知道你这辈子担过最大的责任是什么,但应该不至于到为人命负责的份上,因为我从你的话中听不到一丝同理心,你只是不停地挖啊挖啊挖,希望能挖到我内心深处最痛的那个点,然后通过你的学识找出一个理由来反驳,并试图让我相信一切都有解决的可能,问题在于,死亡就是死亡,我是否释然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今天走进这个房间,坐到你面前,听你巴拉巴拉一堆长篇大论后大可以装出一副你期待的样子,告诉你说,我好多了,我没那么难过了,谢谢你提供咨询,在我这个案例上,你很成功!”
一番话怼的张博浩哑口无言,脸色从白转红,呼吸频率明显变高,置于膝头的手也微微攥握成拳。
上一篇:他们说我只是漂亮玩物
下一篇:绿茶小狗他诡计多端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