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7)
同一层除了丁穆炎还有三户人家,一户是独居的半聋老人,一问三不知,一户是两个合租的小年轻,回来得比丁穆炎还晚,还有一户倒是寻常的一家三口,但他们前几天刚好回老家,何越还询问了小区门卫,仍然是无果。
总之就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查出来。
萧进又想到一个点子:“你们不是有痕检员吗,这泼的是什么油漆,还有这鞋盒哪儿来的,有没有指纹什么的,都能查到吧,还有这老鼠身上可能也会有点什么线索。”
与何越同行的警察没有见识过丁穆炎和萧进的难缠,不以为然道:“你们这又不是刑事案件,每天有多少人因为一点邻里矛盾你扔我一袋垃圾,我踢翻你家东西,要是都这么查,我们还干不干其他事了。”
“所以,你认为这是邻里纠纷?”萧进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扫了一眼这人胸前的警号,“你确定吗,我需要你再重复一遍。”
那警察语塞,好半天没有说出话。
萧进步步紧逼,半句不饶人:“难道你们一定要让事件升级为刑事案件再调查吗?你们现在说得轻飘,到时候流血受伤的又不是你们!出事了别说你们,就连你们所长来了都承担不起!”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了,何越连忙打圆场:“这不是正在查么,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之前,谁都下不了定论。”
“上次闹事的人处理得怎么样了?”丁穆炎忽然开口。
何越尴尬地咳了一声:“我们已经关了一个人。”
“一个人?”丁穆炎挑眉,“那天冲进医院的少说有十个人,你们只关了一个人?陈主任到现在都还躺在病床上,他的痛苦谁能为他分担?”
“我们还在调查,医院方面也每天都有沟通,他们家毕竟死人了,我们也很为难的。”
“过几天我要是被捅伤躺在床上,你会来探望我吗?”
“我当然会来看你的!”何越完全不是丁穆炎的对手,丁穆炎的坑刚挖好,他就迫不及待往下跳,话说出口才发现说错话了,急得眼睛都红了,“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怎么可能会被捅伤呢!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丁穆炎没有生气,也犯不着跟一个基层民警生气,反而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高僧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人们要求英雄必须是完美无缺的,否则就会被骂得体无完肤,也喜欢为罪犯挖掘犯罪的借口,然后施以同情。很多时候,我们对坏人太宽容,对好人太严苛,这是一个怪异的现象。”
何越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那里,对他来说,丁穆炎的段位实在太高了,轻而易举就能被训得哑口无言。或者换句话说,除非丁穆炎嘴下留情,否则能接住他的话人本就没有几个。
“我们走吧。”丁穆炎对萧进道。
两人走出十来米,忽然听到声嘶力竭的大吼声:“我会查清楚的!”
何越喘着粗气,呼吸急促,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初生牛犊血气方刚,身为一名警察,穿着这身衣服,他也是有信仰的,只是暂时因为日复一日的琐事蒙了尘。
丁穆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发现萧进没有跟上来。“在看什么?”
萧进加快脚步:“这个小警察很认真啊。”
“不好吗?他越负责我们越安全。”
萧进沉默半晌,唇角一勾:“你说得对。”
丁穆炎隐约感到他笑得有些古怪,可究竟哪里不对,也说不清楚。
回到家中,丁穆炎疲倦地靠在沙发里,屋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味,即使开着窗户,味道也久久无法散去。
“睡觉吧,反正今天也就这样了,你想再多也没用。”萧进安慰道。
丁穆炎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就像一只威严的狮子在巡视领地。即使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紧张。
他没有办法不紧张,都被人找上家门了,谁知道歹徒会不会偷偷藏在家里,趁人不注意跳出来伤害自己。敌暗我明,仿佛有什么充满恶意的东西在黑暗中偷窥,而自己就像个软弱无力的婴儿,任人宰割。
一颗心就这么悬着,精神高度紧张。是人都怕死,哪怕是骄傲如丁穆炎
萧进看出他的焦虑,慢悠悠地脱掉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今天太晚了,我累得走都走不动,要不你收留我一晚?”
丁穆炎紧绷的弦松了松,看穿了他的目的:“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萧进竖起食指晃了晃,故作高深:“我的第六感你还没见识到吗?之前你也说自己上楼的,结果呢?果然出事了吧!多亏有我在,否则乱糟糟的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就算今晚你留下来,还有明天后天呢,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
萧进耸耸肩:“那太好了,我可以免费住市中心。”
“你……”丁穆炎笑道,“你这算是赖上我了吗?”
“说正经的。”萧进收起嬉笑,“你这居住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现在连最基本的人生安全都保障不了,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地方?”
“医院附近寸土寸金,能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错了,再说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复杂。”
萧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没有强求:“有多余的枕头被子吗?我在客厅将就将就。”
丁穆炎为难道:“你真睡我这儿?”
“难道你还要赶我走?”萧进故作惊恐。
波澜不起的生活硬生生被人闯入,丁穆炎极不适应,倒不是说讨厌萧进,而是无措,自我保护意识让丁穆炎条件反射得想拒绝,可毕竟算是相谈甚欢的熟人了,不好再硬邦邦地下逐客令。
“多的被子倒是有一套,可我前几天刚睡过……”
“没事,我没有洁癖。”
“我这地方这么小……”
“沙发就够了,我不挑剔。”
“可是……”
“别可是了,我看出来了。”萧进打断他的话,“你就是嫌弃我。”
气氛忽然凝重,不大的客厅里,两人面对面杵着,别样的安静使他们不由自主地打开心扉,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有似是而非的猜测,完全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摆在面前,彼此坦诚,开诚布公。
丁穆炎道:“你真的没必要做到这份上,我是个成年人,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我要是遇到点风吹雨打就要人陪着护着,我岂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换位思考,若是你被人威胁,我来保护你,是不是看不起你?”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人不喜欢半途而废。你也知道今天的事八成就是那群来你医院闹事的人干的,既然那天我插手了,我就没有理由现在袖手旁观,我要管就管到底,这个热心市民我当了。”萧进神情严肃,一字一句,“这事没完。”
平日的萧进就像风,来去自由无拘无束,没有什么能挽留他的脚步,可一旦风有了方向,破坏力是无穷的。
没有什么比心里话更能打动人,这一刻,丁穆炎有些动容:“那么……你睡卧室吧,我不能让客人……”
“你就别跟我争了,我是个闲人,你明天还要上班,你要对你的病人负责,丁院长。”
“对病人负责”这句话从萧进口中说出来,丁穆炎啼笑皆非:“那行吧,今晚就委屈你了。”
从浴室出来,丁穆炎已抱出了一床被子在沙发上铺好。被子柔软厚实盖在身上很舒服,只可惜沙发小了一些,萧进的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搁,只能别扭地缩着。
“有事叫我,我也去睡了。”
“等等。”
萧进拉住要走的丁穆炎,笑容狡黠。丁穆炎一看他笑成这样,就知道不妙,不等他阻拦,萧进已抢先道:“要是我被人威胁,我还是很乐意你来保护我的,毕竟我在你面前还是个孩子。”
不要脸的话被他说得理所当然,丁穆炎狞笑:“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孩子,大概会忍不住找个垃圾桶扔了。”
“你这样很不环保。”
“睡你的觉吧,别废话了!”
丁穆炎关上房门,还听见背后有嗤嗤的笑声。
事到如今,丁穆炎已闹不清楚和萧进走那么近,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好事吧,他总能突如其来把自己气到,或时不时说出几句让人摸不透的话,说坏事吧,他给自己带来的惊喜和意外也是前所未有的。
这样的人,丁穆炎本能是抗拒的,因为太过强的东西也会带来威胁,雄性对于有攻击性的事物天然会产生敌意。可又会不由自主地去探究,想要撕开外衣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人类天生的好奇心驱使着探寻神秘。
他矛盾着,纠结着,但有股力量在推动他,逼迫他不受控制地随着汹涌的潮水漂流。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外有人守着的缘故,这一晚丁穆炎睡得特别安稳。眼睛一闭就睡着了,再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他走出卧室,沙发上皱巴巴的被褥,掉在地上的枕头和撞歪了的茶几,无不提醒着他家里还有个人。心里有一点异样,这是一种许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一层不变的生活忽然之间有了些变化,好像一面高墙破了一个口,什么东西在试图侵入。
阳台上有个高挑的男人在舒展四肢,贴身的衣裤勾画出他完美的身体线条,线条型肌肉随着他肢体的每一次动作收缩,喷发出十足的性张力。
“早上好。”他转身,微笑。
第12章
“起得真早,是不是睡得不舒服?”丁穆炎将那份异样压在心底。
“是的。”萧进一点都不客气,揉着肩膀进屋,“一整晚我都在思考要不要去买个大一点的沙发来。”
“你干脆买张床算了。”
“好主意!”萧进站在丁穆炎面前,口角含笑,微风带来他身上沐浴后的清香,有种独属于清晨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丁穆炎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
萧进大大方方地坐在桌边,翻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开始阅读:“真是本好书,借我看几天吧。”
丁穆炎一看,竟然是《奈特人体解剖学图谱》:“你该不是在等开饭吧?”
萧进回以惊诧的表情:“难道你不准备给我吃饭?”
他的眼神是如此无辜,如同大型动物在求食,以至于丁穆炎根本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无奈之下认命地进厨房。
片刻后萧进跟进了厨房:“我考虑了一下,让你一个人忙不太好。”
话虽如此,可萧进大少爷似的抱着双臂,东摸摸西看看,完全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厨房本来就小,他这么大个人边上一站,霸占了整条通道,丁穆炎在方寸间忙碌,时不时还跟他磕磕碰碰。
萧进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也无法让人忽视他,他始终出现在丁穆炎的余光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也许是被人注视的缘故,丁穆炎莫名感到有些心慌。
“给你。”丁穆炎冲了一杯咖啡端到萧进面前。
“谢谢!”萧进很高兴,就像一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喝了一口,有些许苦涩,但更多的是浓郁的醇香。“为什么只冲了一杯,你不喝?”
“我不爱喝咖啡。”丁穆炎将锅烧热,敲开一个鸡蛋。
萧进嗯了一声。
丁穆炎莞尔:“你嗯什么?”
“我记下了。”萧进认真道。
“你记这种事干什么?”
“要记的,记住身边人的喜好是一种礼貌。”
“那你要记的东西太多了。”
“不会,没有多少人需要我记。”
丁穆炎蓦然抬首,觉得他这话有些古怪,但看萧进神情自若,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也只得把这份不自在藏下。
早餐很简单,菜粥面包加煎蛋,丁穆炎忙进忙出,萧进就像个人型跟宠一样跟进跟出,又碍眼又碍事。
最后丁穆炎实在烦了:“客厅坐着去!”
萧进还不乐意,临走时嚷嚷:“你家厨房太小了!”
“要么你来做早饭,要么闭嘴!”
外面再也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好不容易弄出一桌早餐,丁穆炎刚刚喝了一口粥,又浑身不对劲。
因为客厅是乱的。
丁穆炎一人独居,房子虽小,可整理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医生的职业习惯,见不得脏乱差,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否则就不舒服。
但现在因为家里有另外一个人的缘故,沙发被子枕头乱成一团,他接受不了。
丁穆炎忍了五分钟,艰难地把一片面包吞下去,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收拾沙发。
叠被子拍枕头整理茶几,干净利落,三分钟后客厅恢复原样。
丁穆炎舒坦了,一回头看见萧进正端着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萧进抿了一口咖啡,虽然低下了头,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你笑什么?”丁穆炎继续吃早饭,连菜粥都变得香甜了一点。
萧进眨了眨眼:“丁医生真贤惠。”
丁穆炎板着脸:“你就不怕我在你咖啡里下老鼠药吗?”
萧进闻言两三口将咖啡喝光,笑容愈深:“你就一张嘴坏。”
丁穆炎很想打开手机查一查老鼠药多少钱。
吃过早饭,萧进把丁穆炎送到医院,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虽然昨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可无法影响到丁穆炎的工作,只要一踏进医院,他就会将全部的精力倾注到每一位病患身上。
带着大小医生查房,大半圈走下来,正在在讲病例,眼角瞄到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进来。
丁穆炎认出是之前车祸救下的一家三口中的小男孩,可男孩一看到丁穆炎发现他了,脑袋缩了回去,一溜烟没了影。
一医生认得小男孩:“这小孩儿可乖了,他爸妈都住院里,据说每天自己上学,然后放学来医院陪他爸妈,就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小孩儿。”
另一名医生打趣道:“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
丁穆炎又走了一间病房,发现男孩儿又来了,这回倒没有逃走,站在走廊里,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丁穆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饱含热切。
丁穆炎走到他面前蹲下:“找我有事吗?”
男孩还是不说话,脸颊上却笑出两个酒窝,他拉出丁穆炎的一只手,往手心里塞东西。
丁穆炎低头一看笑出了声,男孩儿塞过来一个鸡蛋大的水晶球,晶莹剔透的圆球里面有雪片状的冰花,可能是被男孩捏久了,还带着他手心里的体温。
“这是送给我的吗?”
男孩扭头就跑,眨眼间跑到走廊另一边,尽头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头上绑着绷带,丁穆炎思索后想起是车祸中伤的最重的母亲。
女子尽管面带病容,但长发披肩,面带微笑,尽显温柔气质,男孩扑到她怀里,她宠溺地抱住男孩。虽然坐在轮椅上很不方便,可她还是弯下腰,向丁穆炎鞠了一躬。
丁穆炎点头回礼,用力捏了捏水晶球。
今天下班比平时更晚一些,出了医院,又看见萧进。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意外他又来等自己下班,不意外的是,也不是第一次了。
萧进已打开了车门,示意丁穆炎上车。
丁穆炎看了一下表:“等很久了吧,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能影响你工作啊。”萧进似真似假地说。
坐上车系好安全带,丁穆炎发现萧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检查了一遍自己,脸上没有脏东西,纽扣没扣错,裤子拉链也拉了:“看什么?”
“你今天好像特别高兴?遇上什么好事了?”
“这你都能看出来?你是不是又要说我看上去很活泼了?”
萧进笑道:“心情好不好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算是遇上点好事吧,收到了病人的礼物。”他从口袋里摸出水晶球,在掌心中展示。
萧进乐不可支:“一个玩具?我还以为你收了个大红包呢。”
“别胡说八道,我不收红包的。”丁穆炎收好水晶球,“这礼物证明还是有良心的病人多,让我相信我每天在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没错,还有什么比生命更有意义呢。走吧,今天再带你吃个好的。”
吃过饭萧进又送丁穆炎回家,下了车看见几个装修工人等在楼下,他们有的拎着油漆,有的扛着电钻,最夸张的是还有几个人抬着一扇门,萧进和一个工头似的人打招呼。
“这是干什么?”丁穆炎惊讶。
“给你家门修整一下,那么吓人你也不怕你邻居指指点点?”萧进理所当然道。
丁穆炎原本的计划是等到休息日联系个装修队来重新刷一下,没想到萧进第二天就带了人来。
“你……不要为我做这些事的。”丁穆炎为难,萧进的过分热心让他有些不安。
“举手之劳而已。”萧进满不在乎,“上楼吧,早点弄干净安心。”
工人们手脚麻利,很快将丁穆炎家的门拆下来换上新的,再将两边的墙粉刷一遍,陈旧的大门焕然一新。做完这些,工头又拿出一套设备。
“这又是什么?”
“监控设备。”萧进拿出一个摄像头,扫了眼门楣,对工头道,“就装那儿。”
丁穆炎望着萧进,心情十分复杂。丁穆炎是个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的人,尽管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丁穆炎是个好医生、好老师,但都无法改变他冷淡的形象。人与人都是相互的,你以热情待人,人便以热情回应,你以冷淡示人,别人自然无法与你亲近。但在萧进面前,这距离感仿佛是不存在的,好像早已是多年的好友,在做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但又细致入微,急人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