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34)
萧进拿起CT片递到丁穆炎面前:“你给看看吧。”
丁穆炎在光下一比,一眼便看到了肿瘤,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倒是萧淮先笑了笑:“有什么说什么吧,你还怕萧叔接受不了?”
特意转到这边来,还把他从机场叫回来,恐怕萧家对病情已有了基本的了解,但丁穆炎谨慎道:“暂支还无法下诊断,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先做一个核磁共振。”
萧淮叹了一声,情绪有些沮丧,但总体来说还算稳定,萧母在边上抹泪,萧进逆着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丁穆炎又看了看片子,再翻了翻病例,刚要说点什么,被萧进一把拉到了走廊上。
“你跟我说实话,我爸的病究竟什么情况?”萧进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是生理与心理双重折磨后的结果。
“现在无法确诊,要看核磁共振的结果,然后还需要调取你父亲的既往病史……”
“我有个朋友也是脑瘤,查出来后两个月人就没了,他才三十多岁……”萧进在说这话时,连声音都抖的,这不是平时的萧进,平时的萧进连天塌下来都从容而骄傲,眼前的人无助得就像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鸟。
有那么一刹那,丁穆炎有拥抱安抚他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脑部肿瘤有很多种,即使是同一种肿瘤个体上也会有很大差别,你别拿别人的病例来吓唬自己。”
“最坏会怎样?”
丁穆炎一般不在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前直接跟人说最坏,因为最坏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死亡,无非是手术台上死和手术后死,大部分患者或家属都接受不了。但有些人就愿意听最坏,听过最坏后最终结果稍微好一些,心理的安慰便多一些,萧进便是这种人。
“坏的话是手术放疗化疗,还会有复发可能,根据肿瘤情况,术后寿命不等,但总体来说属于倒计时。”
“那好的呢?”
“好的话只是个垂体瘤,手术摘除定期复查就行,运气再好点微创手术就能解决。”
“那……”萧进哽了一下,“那我爸爸属于哪种?”
现在的萧进就跟来医院的每一个病患没有任何区别,在多方打听他人的病情后,在询问过一切不管自己能不能听懂后,在丁穆炎明明白白说过还无法确诊后,仍然希望从医生口中听到哪怕一点点好消息,别的随便什么人都不行,必须要是医生,最好是专家是权威,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医生。
“你父亲这次是怎么到医院的?”
“他……”萧进忽然改口道,“你上次去我家不是还叫叔的吗?”
“叔叔”和“你父亲”这两个称呼亲疏关系相差太远,丁穆炎板起脸,用眼神责备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那天晚上他摔了一跤,把脚崴了,好半天没站起来。”萧进道,“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了,查下来没有大碍。结果昨天他在床上躺了一天,说不舒服,说头晕。我以为他磕到了头了,晚上再送医院,拍了片子医生一看不对,今天早上就转你这儿来了。”
“为什么会摔跤?头晕?眼花?”
“被一个摆在沙发旁边的小凳子绊了一下。”
“以前有没有过剧烈头痛?”
“什么程度叫做剧烈?头晕有,我一直以为是高血压再加工作忙。”
丁穆炎回想起来上次去萧家,吃饭的时候还聊过血压的问题,其实当时就有症状,只是因为他们先入为主的说法忽视了。
“他有不舒服也不会每次都跟我说,昨天晚上还是我硬逼着才肯去医院的。没有过剧烈头痛是不是说明问题还不那么严重?”萧进的话变得琐碎,他试图从丁穆炎的每一个字里抠出疾病的细节。
“那个……”丁穆炎又问道,“叔叔阿姨性生活和谐吗?”
萧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我就不清楚了,和不和谐也不会跟我说,但他们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丁穆炎没有再问什么:“你不要太焦虑了,以你父亲的级别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一会儿让院长再请几位专家来会诊,就算动手术的话也会让最好的医生来主刀。”
萧进脸色一变:“你不为我爸做手术?”
“神经外科是有很多分支的,每一位专家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
“我要求你来做!”萧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绝不是单纯的像他所说的领域问题,他在隐瞒什么。即使心乱如麻,萧进就是萧进,依然敏锐。
丁穆炎当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想惹麻烦,既然他这么说了,只得坦白道:“我已经辞职了。”
萧进的呼吸明显变重:“你刚才去哪里了?为什么那么久才来?”
萧进了解丁穆炎,看病的事他从来不耽误,从朱院长打电话到出现在病房花了那么长时间,肯定是在很远的地方。丁穆炎也意识到这几天他真的过得很混乱,否则不会连他辞职和出国都不知道。
但是,萧进质问的语气让丁穆炎很不痛快。“跟你没关系,我又没耽误你父亲的病情。”
萧进皱着眉头注视着丁穆炎,他的眼底波涛汹涌,萧淮的重病和丁穆炎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的态度令他焦灼,仿佛站在巨浪之巅,下一秒就会跌入深渊。
但突然,他如刀的目光又软了,上前一步靠在丁穆炎身上,额头枕在他肩头,脆弱得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我爸他可能要死了……”
死亡是人世间最公平的,尽管有的人老死,有的人英年早逝,有的人在平静中离开,有个人被痛苦折磨,但殊途同归,最终还是化作一堆枯骨,一抔黄土,谁都逃不了。
丁穆炎一怔,他一时有点错乱,他不想给萧进好脸色,但又无法对一位病患家属呵斥,前男友和病患家属这两个身份交替出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搂搂抱抱总是不像话,丁穆炎扶住他的肩膀刚想把他推开,朱院长走了出来,一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吓得又想后退又想转身,一头撞在门框上。
“哎哟!”朱院长捂着额头。
丁穆炎恨不得找一条缝钻进去,连忙把萧进推到一边。
“我去陪我爸。”萧进低声说了句然后走进病房。
朱院长扶着额,又把丁穆炎往边上带了带,苦口婆心道:“小丁啊,你现在多少注意点,年轻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要那么奔放。”
丁穆炎觉得这事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也就懒得去解释。
“小丁,这回你一定要做得漂亮点,我对你有信心!”虽然不应该,但朱院长还是很开心,他看到了曙光,只要丁穆炎治好萧淮的病,只要萧淮肯开一下口,没人能把丁穆炎逼走。
“院长,我已经辞职了。”丁穆炎重复道。
朱院长急了:“你这小子怎么那么固执呢!你是想心疼死我是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再说你跟他儿子又是……又是那什么,他能不替你说话?”
“他要是知道了我跟他儿子的事还会帮我说话?不弄死我就手下留情了吧?”既然解释不清楚,丁穆炎将错就错。
“对哦。”朱院长才反应过来,“那绝不能让他知道,你给他治病总没错吧?”
“朱伯伯,这背后其实有很多事……”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的那么想离开我们医院?”朱院长望着丁穆炎,背微微有些驼,不过才几个星期的时间,他的脸上多了许多老相,此刻他不是什么医院院长、医学前辈,就是一位为孩子劳心劳力的家长。
答案当然是“我不想”。
“那你还在抗拒什么呢?”朱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揉烂了又抚平的辞职信塞到丁穆炎手里,“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将来可能还会有别的委屈。但你能不能为了你爸爸,你爷爷,还有这里的病人,顺带捎上我,再争取一下留下来?我别的不说,里面躺着个脑肿瘤病人,治病救人总是你的天职吧!”
朱院长拿出无法拒绝的话来压他,丁穆炎捏着辞职信,无法说不。
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探望萧淮,丁穆炎下了医嘱等报告,离开的时候接到了萧进发来的消息。
“救救我爸爸。”
屏幕上的字刺痛了丁穆炎的眼睛。
第61章
下午, 几位他院的专家前来会诊,各项检查的结果摆在众人眼前,经过讨论后确认萧淮的肿瘤是良性的, 只要及时手术切除不会致命。
当萧母听到这个消息后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 失控地大哭起来,萧进把萧母送出去安抚后独自回到会议室里继续听结果。
“不好意思, 我妈太担心我爸了。”萧进抱歉道。
几位专家见怪不怪,纷纷表示萧淮夫妻恩爱惹人羡慕, 他们有的行医几十年, 什么失控的状态没看到过。
“各位请继续。”萧进望了眼坐在对面的丁穆炎, 觉得他戴着眼镜专心看报告的样子很可爱。
那条消息发出去后,丁穆炎没有回,萧进不确定丁穆炎是怎么想的。他面前坐着的都是国内顶级专家, 但萧进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屋里只有他和丁穆炎两个人,只要他给父亲下诊断就可以了,其他人都是多余的。
从昨晚开始他便处于焦灼状态,他自责对父亲关心太少,否则不会到现在才发现肿瘤的存在, 那种随时随地会失去至亲的恐惧缠绕着他, 令他手足无措。母亲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他不得不压下恐惧主持大局, 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劝说父亲。但强压下的负面情绪不会自行消散, 只会积聚在胸中,像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中, 底下一簇簇小火苗在阴阴地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痛。
但这种焦灼在见到丁穆炎的一刹那消失了,心落了地,一股清泉流入体内,滋润了心田,管他是火苗还是熊熊烈火一并熄灭。
他从未像此刻般希望看到丁穆炎,绝不是只是因为丁穆炎是医生,而是只要他在,心里便有底气,就感觉有了依托。
丁穆炎哪知道他肚子里千回百转的心思,抬起头道:“你父亲的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是……”
听过好消息,紧接着就是“但是”,萧进收起旖旎的心思正色道:“但是什么?”
“这个肿瘤长得不太好,微创很难完全切除,必须要开颅。”
开颅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小事,但相比起最坏的结果,这个诊断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萧进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结果。
与萧淮本人交代过病情后,其他专家陆续离开,丁穆炎与萧进进行深谈。术前术中术后几乎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都谈到了,说到一半,萧进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先喝口水吧。每一个开刀的病人,你都要进行这样的谈话。”
丁穆炎的嗓子已经哑了,喝再多的水也压不住喉咙口的血腥气:“必须的,医学中不确定的东西很多,要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事先不说清楚出现意外家属接受不了,更麻烦。”
“你每个星期那么多手术,一个个谈要浪费多少时间?”
“还好,小手术的话让学生去谈。”
丁穆炎见怪不怪的语气让萧进心痛:“你不用跟我谈了,我完全相信你,这点时间你睡一觉也好。”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你饿不饿?今天中午我看见你在啃面包,你能正经吃个饭吗?就算你要吃面包,你能多买盒牛奶吗?你不是喜欢喝牛奶吗?”
“我吃饭了,那个面包是科里护士买多了剩下的……”
萧进皱眉:“哪个护士?几岁了?”
丁穆炎眯起眼睛,他发现了,以前萧进来医院多少还要遮掩一点,也不好天天来,容易惹人闲话,现在可好,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出医院,在自己身边打转,顺便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
丁穆炎用笔敲了敲病例:“我在跟你谈手术的事,你要是想让我早点休息,就好好配合,不要聊无关紧要的事。”
此刻的丁穆炎顶着权威的光环,萧进的气场施展不开,被压得死死的,笑了笑道:“好,你挑关键的说。”
与萧进谈完已到了傍晚。
“你下班?”
理论上来说,丁穆炎还处于停职阶段,院里没有给他安排其他工作。“嗯,回家。”
萧进哦了一声,随即道:“不麻烦的话,去跟我爸打个招呼,再随便安慰他几句。你别看他表面上一副生死有命的样子,其实心里怕得要死。你是医生,你说话比我管用。”
丁穆炎觉得他的“哦”和后面这段话有个奇怪的停顿,但又想不出他能作什么妖,而且于情于理他的要求也不过分,便同他一起去了病房。
得知自己病情的萧淮明显心理状态比上午好了许多,拉着丁穆炎说了很多话,萧进则在一旁低头刷手机,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敲门。
丁穆炎以为是又有人来探望萧淮,没想到门一开是送外卖的。
“爸,你饿了吧,先把饭吃了。”萧进点的外卖自然比医院伙食好很多,一打开病房里香喷喷的。他又拿出一份摆在丁穆炎面前:“我买多了,你也一起吃吧。”
买外卖也能买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萧进还要跟一个不知名的护士较劲,丁穆炎总算明白他那个奇怪的停顿是为了什么。
“我不吃了,我回家吃。”丁穆炎当即拒绝,不想接受萧进的任何好意。
萧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么一说,笑着对萧淮说:“他们做医生的,忙得很,连饭都顾不上吃。”
萧淮不疑有他,当然顺着他的话道:“工作归工作,饭一定要好好吃的,你们身体好病人才能身体好,坐下来一起吃吧。”
丁穆炎无可奈何,将萧进嘴角的笑意尽收眼底,饭已经打开摆在了他的面前,再拒绝就矫情了,只得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对了。”萧淮吃了几口,又想起了什么,“萧进,一会儿你记得送小丁回家。”
“咳咳咳!”刚把一口饭送入口中的丁穆炎一个劲地咳嗽。
“慢点吃,别呛着。”萧淮指挥萧进,“给小丁倒水。”
萧进立刻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爸,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安全送回家。”
“不用了。”丁穆炎顺了口气,“我家就在医院旁边,你身边不能没人。”
“有小琳在就行。住得近不是更好吗,不耽误事,反正他闲着没事干。”
有那么一瞬间,丁穆炎冒出我还是回家停职算了的想法。
其实载他回家也就几分钟的事,萧进从未像此刻遗憾他家离医院太近。
丁穆炎还试图在车库把萧进打发走,但是失败了,在车上的几分钟里,他的脸始终朝向车外,看都不看萧进一眼。
萧进倒也没试图搭话,但在下车时拉住了他:“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丁穆炎当即道:“不用。”
萧进还来不及说什么,丁穆炎已抢先道:“萧进,我们现在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之间的关系,希望你能够明白。”
萧进的脸沉了沉,但随即又温和道:“你不方便我不强求,我没有别的意思,换作其他为我爸看病的医生,我也会送他回家的。”
丁穆炎没有再说什么,与他道别后下车上楼。他一层一层往上走,每次经过窗户都能看见萧进的车还停在楼下。
当他经过最后一扇窗户时手机响了。
萧进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进屋了吗?”
丁穆炎望了眼家门,又望楼下的车顶:“还没有。”
萧进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对话没有明确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听到对方的声音。耳边只有萧进车载电台的音乐,他总是将音量调得很低,处于似有若无的缥缈状态,说话时完全不受影响,不说话时别有一种静谧的气氛。
情绪不由自主地受他影响,丁穆炎不安:“没事我挂了。”
“你肯来医院给我爸看病,我很高兴。”萧进的声音透着疲倦。
“院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病人是你父亲。”
萧进低声地笑,仿佛在笑他的固执,但笑了几声后又很快收起,依然是低沉中带着点虚弱:“你不知道昨晚我是怎么过的,我爸在叹气,我妈在哭,那医生说是肿瘤的时候,我脑子当场就炸了,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你在的话,一定能很冷静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见惯人生悲喜,丁穆炎听他回忆,似乎也共同经历了一遍,一时默然无语。
“后来医生建议我转院到你们这儿来,我立刻同意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好像站在黑暗中,突然之间出现一束光,只要跟着这束光走,就能看到希望。你接了电话后过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好像光一点点暗下去,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再后来门一开,你走进来,我那会儿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爸有救了。很奇怪,你还什么都没看过,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门口走过来,我就觉得我爸有救了。”
丁穆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话说得太过文艺,以至于他只能听,不能打断。
“我很害怕。其实刚才就想跟你说的,可是当面又不好意思,只能给你打电话。”萧进顿了顿道,“你是我的光。”
挂了电话,丁穆炎看着萧进的车开走,开门进屋。
他坐在黑暗中,回想萧进的话。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萧进给他黑白的生活涂上了一层油彩,只可惜还未吹干便褪色了。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