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17)
如同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忽然被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袭击,船员们奋力反抗,丁穆炎作为船长已抽出佩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耳边时不时传来护士复述医嘱的喊声,声音撕裂得仿佛随时会破碎,每个的表情都肃杀焦急,在时间的赛场上与死神搏斗,紧张的气氛凝缩成乌云将他们笼罩并影响着旁人,哪怕是萧进都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暗自祈祷能有惊无险。
女孩的母亲站在门口摇摇欲坠。她无助地望着在围绕着她女儿的医护,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除了祈求上天的怜悯,她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女孩还是死了。
在做了所有的努力之后,年轻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
任何人在此刻都是渺小的,敌不过残酷的命运,死神挥舞镰刀,斩断了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看见丁穆炎垂手而立,宣布病人死亡,一个小护士当场落泪,然后是女孩儿的母亲一声尖叫,瘫软在地。
丁穆炎走了出来,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唇抿得很近,绷紧了整个下颌的线条,他的脸是铁青色的,满是阴沉和抑郁,仿佛暴雨即将来临。他对上萧进,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萧进以为丁穆炎会向他走来,消沉而沮丧,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给他个大力的拥抱,给他肩膀依靠,安抚他亲吻他。
手抬到一半,他已经摆出了拥抱的姿势,但丁穆炎转身扶起坐在地上哭嚎的母亲。徐莉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甚至不敢靠近病床去看女儿,生怕这一看就真的确定女儿死了。她趴在丁穆炎的手臂上,双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服,她必须要抓点什么,来确定她与这个世界还是有联系的。其他医务人员安慰她,试图将她架起来,但她好像骨头被抽走似的,根本就站不起来。丁穆炎搀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至始至终都是沉默。
丁穆炎手术记录、医嘱、所有与女孩儿相关的资料都带进了办公室。
“我得再看一遍。”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萧进解释什么。
萧进劝道:“我们先回家吧。”
丁穆炎已进入工作状态:“你去陪陪韶军吧,我忙一会儿。”
“他那儿有姜辰呢,我去当电灯泡吗?”
丁穆炎的视线在病历上停留许久没有移动,他低着头,肩膀看上去有点垮,他低声道:“我下飞机应该先回医院的,同事问我要不要一起被我拒绝了,如果第一时间我就在的话,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说到一半,丁穆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抬头发现萧进也正看着他。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早点加入抢救……”
萧进摆了摆手:“不用解释,我理解的。”
丁穆炎的话会让人误解他在责怪萧进接机才导致到没救活病人,但萧进完全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也理解他没能再多抢到几秒钟时间的自责。这种自责是没有极限的,即使丁穆炎当时人在医院,也会自责为什么会在办公室而不是在查房,丁穆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情绪总需要一个点来宣泄。
丁穆炎淡淡地笑了笑,不用向萧进解释太多,也不用担心他会误解,在想什么他都懂,这样真好。胸口压着的石头松了松,他又呼吸到了清凉的新鲜空气。
萧进走到他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仰望着丁穆炎:“我们先回家吧。”
丁穆炎俯视着萧进,这个高大的男人蹲在他脚边,温柔地劝说,甚至带点恳求的意味,从这个角度来看,格外令人动容。
见他不说话,萧进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将桌上的文件收好,电脑里的程序退出,再次用力握住他的手:“回家。”
回到家里,吃了一半的西红柿鸡蛋面还摊在桌上,早已凉透,萧进主动去收拾干净。
因为发生了令人遗憾的事,两人的情绪都不高,家里的气氛略显沉重,丁穆炎沉默地收拾行李,将换洗的衣物拿出来再清洗一遍,萧进陪着他,偶尔搭把手什么的。
夜晚,丁穆炎坐在床上看书,萧进端了一杯热牛奶进屋。
萧进突然发现丁穆炎喜欢喝牛奶实在是一种太好的习惯,让他可以经常表现出关怀的样子给他送牛奶并顺利留在他房间里,如果端一杯酒进屋,总显得不太对劲。
丁穆炎在喝牛奶,萧进顺势坐在床的另一边,翻了翻他正在看的书,是一本科幻小说。
这很少见,基本上丁穆炎看的都是期刊论文,大部分是外文原版的,有次还拿了一篇德文论文找他翻译。一开始萧进信心满满,好像找到了人生价值一般,认为翻译一篇论文还不是小意思,结果真拿到文章,发现里面太多医学专用词汇才开始头疼,大概属于那种每个词都认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情况,最后还是他偷偷找了朋友才顺利翻译完成。后来萧进得意洋洋地把翻译好的论文交给丁穆炎,看他笑得促狭才意识到被他耍了,他肯定能看懂德文文献,哪怕他真不懂最起码也能找到英文翻译版。
但是看小说还是少见的,他应该是喜欢的,但是他没有时间,萧进想起韩韶军说的:你们看不出来吧,他以前还是个文艺小清新。其实并不是以前,他现在也是,只是容易被他冷漠的外表欺骗。
“这本书我已经看完了,结局是……”
丁穆炎推了萧进一把,又凶狠地瞪了一眼,阻止他剧透。
萧进举手投降:“其实我没看过,骗你的。”
丁穆炎剜了他一眼。
萧进笑了,丁穆炎也跟着笑,笑得很好看,萧进始终认为丁穆炎笑起来很好看。
“小心点,牛奶都要泼出来了。”
萧进扯了一张纸巾试图帮丁穆炎擦嘴边的奶渍,丁穆炎夺过纸巾自己擦了擦。
“别难过了。”萧进展开手臂,拦住丁穆炎的肩膀。
他想这么干想一整天了,主动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然后安慰他。但实际上丁穆炎不是个柔弱到需要安慰的人,也不是个一根筋不懂变通的人,他太过独立,能妥善地处理好情绪,将负能量寻找一个地方安放并一点点自我消化。
换句话说,没有他,丁穆炎也一样能过得很好,但这个认知让萧进更加不甘心,更加想接近他,就好像凡是封禁深藏的东西总能吸引人前赴后继。
“我没有难过。”丁穆炎把牛奶杯放到一旁,想了想道,“好吧,是有点难过,但不是那种难过,我有那么多病人,总有些是我无能为力的。我是个外科医生,哪个外科医生手上没几条人命呢?”
他说了个自嘲的笑话,笑了一下,但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无能为力。”他重复了一遍,“就是这个。所谓的医学发达只是相对古代而言,我们对人体了解太少了,有太多的病我们无法治疗,也许还有更多的病我们都没有发现,有太多原因我们无法做出解释。”
林敏的死亡对丁穆炎是有打击的,当做了所有的努力,结局仍然是最坏的,岂能不让人沮丧。
“我的手术没问题。”丁穆炎语气坚定,“虽然我要明天把记录再看一遍才能最终确定,但我现在可以说我的手术没有任何问题。”
“我相信你。”
丁穆炎拿起科幻小说随便翻了翻:“有时候,我好想穿越到未来去做医生,那时候医疗水平更加先进,我就能救更多的人,治更多现在治不了的病。”
萧进深以为然一般点点头:“嗯,然后你就会发现:妈的,怎么还每天在死人?怎么又有更加奇怪的病了?人体的未知更加多了!哎呀,这医生没法当了!”
丁穆炎哭笑不得:“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吗?你的情商呢?”
“我错了,你继续。”萧进立刻认错。
“不说了。”丁穆炎埋怨他破坏气氛。
萧进抱紧丁穆炎,在他额角亲了一口:“说吧,说吧,我听着呢。”
丁穆炎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用安慰我,你的道理我都懂。明天就好了,明天还是我门诊呢。”
“我没想安慰你,我就想趁机抱抱你。”萧进不正经地说。
丁穆炎彻底拿萧进没办法了,嫌弃地把萧进推开,萧进像牛皮糖一样粘上来,扣住他的肩膀不松手。
“肩膀都为你准备好了,为什么你不靠一下呢?”萧进一脸委屈,好像心情不好的是他。
丁穆炎冷冷看了他半天,萧进以为他要翻脸的时候,他却真的靠了过来,温顺得好像不是他本人。
反倒是萧进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调整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
“那我就靠一下,满足一下你。”丁穆炎说,“被安慰者给出一定反应,对施与安慰的人也是一种安慰。”
萧进无声地笑,把丁穆炎搂得更紧了:“今天我睡这里好吗?我保证什么都不干!”
丁穆炎闭着眼睛道:“你以为我会让你为所欲为?睡觉!”
得偿所愿的萧进立刻关灯,不给丁穆炎反悔的机会。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黑暗中,丁穆炎的声音仿佛悠远得来自异世界。
“怕什么?”
丁穆炎沉默了一会道:“怕死。”
萧进从背后抱紧丁穆炎:“死之前,让我抱住你。”
第31章
虽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可日子还是要过,丁穆炎照常工作。
忙碌了一天后,在丁穆炎准备下班的时候王医生来到他办公室。王陆路长得微胖,笑起来很和气,性子也很稳,是那种病人一看就容易产生信任感的医生,他是丁穆炎回国后第一个学生,比丁穆炎小不了几岁,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坐。”丁穆炎坐到了沙发上,示意他坐身边。
隔三差五,王陆路会主动找他讲一讲病人的情况,向他请教探讨些治疗过程中遇到的困惑,丁穆炎也教得尽心尽力。
惯例的事说得差不多了,王陆路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犹犹豫豫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丁穆炎问。
王陆路脸上露出苦相:“确实是有事,不过不是为难的事,大概算是一件倒霉的事吧。”
“说说看。”作为医生,倒霉的事见多了,还能有什么是让他难以启齿的?
王陆路凑近了一些,还没开口就先叹了口气:“二十二床的家属,好像找不到了。”
丁穆炎挑了挑眉,难怪王陆路说不出口,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二十二床的家属就是女孩林敏的母亲徐莉兰,现在人找不到了。问题是她还欠医院大笔医疗费还没有结清,找不到的意思对医院来说就是逃了,这笔医疗费她不付了。
他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有点意外是,徐莉兰之前看上去人还不错,不像是能干出欠钱逃跑的事的人,说不那么意外,因为徐家的经济状况显而易见的不好,借来的钱根本就不够支付手术及后续治疗的费用,当初丁穆炎救人愿望强烈,所以特批了先行手术,现在在有些家属看来:人都没了,我还付什么医疗费?
“你确定吗?早上我还看她在病房里游荡。”
王陆路道:“我也看到了,还劝她来着。昨天晚上她就在过道里睡了一夜,中午的时候小周还找她签过几个字,到了下午就找不到人了,手机也关机了。”
“小周有没有跟她提费用的事?”
“当然是提了,我猜就是因为她提了,所以才……”王陆路话没说完又叹了一声,“从感情上讲,我是很同情她的,青年丧夫,中年丧女,本来以为女儿救活了,可又突然没了,换我也接受不了。可就算接受不了,欠的钱总得还啊,数目不小呢……”
“小周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家属说离开一下,小周还以为她上厕所呢,没想到失联了。”
见丁穆炎低着头不说话,王陆路紧张道:“你别怪小周啊,小周虽然性子比较急,对那小姑娘可是没话说的,那只粉红兔子就是她买的……”
“那是只豹。”
“哦哦……我的意思是,小周照顾那小姑娘是尽心尽力的,昨晚她抹了一晚上的泪呢。不过下午联系不上后,她就变成苦菜花了。”
“我没怪她,这种事我怎么会怪她呢?”丁穆炎道,“那病人遗体呢?她妈妈也不要了?”
“谁知道呢。”
“行了,我知道了。”丁穆炎看了下表,“再多联系几次,说不定是你们想多了,只是手机没电什么的。”
王陆路点点头:“希望吧。”他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也没指望,从医多年的他,见多了欠钱逃跑的人,一开始还指望病人良心发现,后来只能见怪不怪,自认倒霉。
“要是人真找不到了,就按照惯例来吧,到时候我多出点。”
王陆路一听便想反驳什么,但是被丁穆炎阻止了。
出了医院,丁穆炎给萧进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丁穆炎问。
电话那头萧进只嗤嗤地笑不说话,很得意的样子。
丁穆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自主地也笑了,最近一听到萧进的声音,他的嘴角就会自动上扬:“没有想你,你别自作多情。我现在下班了,晚上想吃点好的。”
“好,我这就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先订位。”
“不想出去吃,我们在家吃火锅吧,我去买点食材。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的了。”
“我想吃猪脑。”
丁穆炎走进大卖场:“很好,很适合你。”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很乖的。”
“那我就随便买了,你早点回来。”
菜刀手术刀都是刀,丁穆炎不亏是拿惯刀的人,萧进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把食材准备得差不多了。
萧进望着满厨房备好的食材:“哇,你这是准备吃三天三夜吗?”
“真可惜韶军还在医院里,否则可以请他来。”
“别了,韶军来姜辰一定会跟着,你们见面就掐,我可受不了。”
丁穆炎哼了一声:“他敢掐我?”
“不敢不敢,丁医生最厉害了。”萧进奉承道,“请他们干什么呀,就我们两个吃,谁都不许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你手机呢,我去帮你关了!”
“别闹。”丁穆炎笑道,“去洗手。”
丁穆炎正把红枣去核,准备做为火锅底料,萧进洗完手凑过来,张大嘴巴:“给我吃个,啊——”
丁穆炎侧目,干红枣,换平时,萧进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这会儿巴巴地来讨吃,他哪是想吃红枣,就是冲着丁穆炎喂他。
萧进执着地张着嘴,幼稚地发出“啊”的声音,一口气没了还换口气继续,一副不吃到誓不罢休的样子。
丁穆炎无奈,拿了一粒红枣。
“我要吃你去核的,别小气。”萧进极力争取利益。
丁穆炎可谓宠溺,从剔过核的红枣里挑出一枚塞到萧进嘴里。
萧进舌头灵活,把红枣卷入口中的同时,还在丁穆炎手指上舔了一下,然后得逞似地对他笑。
“去摆碗筷。”丁穆炎使唤他。
萧进不满意:“我认为我可以做稍微高级点的事。”
丁穆炎想了想道:“那你帮忙把莴笋洗干净切成薄片,一会涮着吃,叶子烫熟了,切成小段,用糖、醋、生抽、蒜泥、香油调个酱汁,凉拌一下。”
萧进凝视丁穆炎片刻,若无其事地走出厨房:“我还是去摆碗筷吧。”
丁穆炎很快将食材都处理好,火锅汤底热气腾腾地烧开。
萧进用筷子拨了拨超市买的羊肉:“你这顿火锅吃得太着急了,你要是早点说,我去弄点好的羊肉。”
丁穆炎把菜端上桌:“下顿。”
“好,说定了!”
萧进终于找到除摆碗筷外他可以做的事了,就是倒酒。
“敬你一杯。”萧进端起酒杯。
“敬我什么?”
“嗯……祝你事事顺心吧,好不容易带你出去玩开心了一阵,回来又遇到这种事。”
丁穆炎撇了下嘴,心不在焉地与他碰杯。
萧进发现了他的小表情:“又出什么事了?”
丁穆炎摇头:“没有。”
“绝对有事,没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尤其是你的事。”
丁穆炎迟疑了一下道:“就是……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告诉我小姑娘的妈妈联系不上了。”
萧进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他这句简单的话背后的意义:“怎么处理呢?”
“人真找不到的话,就只能医院出点,科室出点吧。”
萧进咧嘴一笑:“所以,你们几个大专家日夜不分忙活了那么多天,不但捞不到任何功劳,还要倒贴钱?”
丁穆炎忍住把蛋饺塞到他嘴里的冲动:“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萧进美滋滋地挤到丁穆炎身边:“你要赔多少钱,我人道补偿给你。”
“不差你这点钱。”丁穆炎用肩膀顶了他一下,“走开点,吃饭别粘着我。”
“哟,丁医生豪气!”萧进又往丁穆炎身上挤了挤,“不行,我就要粘着你。”
两个人就这么黏黏糊糊地吃着火锅,热气蒸得他们脸颊发红,半瓶酒下肚,微醺的醉意刚刚好。
萧进看着丁穆炎被烫红的唇,忍不住想亲,顺便舔一舔他嘴角的调料,好像是世间极品美味。
“我想亲你一下。”萧进的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丁穆炎浑身发热,不知道是暖气太足了,是火锅太烫了,还是他的视线太炙热了:“你这是在请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