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13)
丁穆炎暗自叹气:“那我们去看看病人吧。”
女孩儿的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病情拖延导致肿瘤增长,稍微剧烈一点的运动,或者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心跳骤停。
虽然病情如此严重,但女孩本人却非常活泼,丁穆炎去的时候一名护士正在跟她说话,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声音脆如银铃,笑起来就像一朵青春盛开的花。
“在笑什么呢?”丁穆炎软言笑问。
“丁院长!”护士炫耀似的拿出一幅画,“您看,这是小敏画的,很可爱吧,我要藏好了不能让人看见,否则他们肯定都要来找小敏画了。”
不知道哪里撕下来的纸上画着一个戴着护士帽、拿着针筒的小人,生动形象,显然是练过的。
女孩儿林敏一转头看见丁穆炎和跟在后面的徐莉兰,开心地大叫:“妈妈!”
徐莉兰忙冲过来抱住要下床的女孩儿,轻斥道:“医生叫你不要大声说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林敏摸着徐莉兰的眼角:“妈妈,你怎么哭了呢?我都跟你说我没事,你不要哭。”
徐莉兰的眼睛又红了几分:“没有,妈妈没有哭。”
丁穆炎见过很多种病人和病人家属,有哭天抢地的,有冷漠无情的,有怨天尤人的,也有愤怒狂躁的,也有像徐莉兰这种明明已摇摇欲坠却强撑坚强的,有像林敏这种危在旦夕却依然乐观的。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叹人生无常,生命如此之脆弱,不过是心脏的一收一放间,生命又如此之强忍,疾病能将人杀死,却不能将人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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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萧进起床喝水,经过丁穆炎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他做贼似的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丁穆炎在说英文,不停地冒出许多专用词。
萧进煞有介事地热了一杯牛奶,敲开房门送了进去,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身边。对方似乎也是个神外专家,丁穆炎在跟对方讨论什么,电脑屏幕上时不时出现一些脑部图片。
良久,丁穆炎结束通话,萧进把牛奶朝他推了推:“口渴了吧,喝点牛奶,要不要再帮你热一热。”
说了那么多话,丁穆炎确实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在忙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觉。”
丁穆炎揉了揉太阳穴:“有个比较棘手的病人,我找朋友探讨一下手术方案。”
“连你都说棘手啊,那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别乌鸦嘴!”
“嘿,丁医生还迷信啊?”萧进笑道。
“相似的手术我曾经做过,但肿瘤要小一些,这次的难度非常大。”丁穆炎眉头皱得留下深深地纹路。
萧进滑动鼠标,好奇地浏览他电脑里的图片。
丁穆炎看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看得懂?”
“当然!”萧进喘了口气,“看不懂!”
丁穆炎飞了个白眼:“那你还看?不会觉得恶心?”
图片里有不少血淋淋的画面,很多人看了几张就失去兴趣,像萧进这种看得津津有味的着实少见。
“不会啊。”萧进指着其中一张道,“你看这跟我们吃的脑花没什么两样。”
“这是人脑好吗,别摆出一副食人魔的表情!”丁穆炎嫌弃得要命。
萧进大笑着捧住丁穆炎往他脸颊上亲,丁穆炎猝不及防被他亲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丁穆炎瞪圆了眼睛。
“你刚才的表情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萧进无辜道。
自从游轮上那一吻后,萧进动不动就捧着丁穆炎的脸亲一口,还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搞突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亲完了,起初丁穆炎还有点别扭,亲多了之后反而习惯了。
丁穆炎黑着脸,把剩下的牛奶喝完,将杯子往萧进手里一塞:“喝完了。”
萧进哦了一声,随手将杯子往桌子较远的地方一放,人却没有挪窝。
丁穆炎瞥了一眼:“你还不走?”
萧进丝毫没有被下逐客令的尴尬,趾高气昂地反问:“你还不睡?”
“我再看会资料,我要选择一个最恰当的入路,然后尽可能少地切除……”
“听不懂!”萧进突然向前一扑,抱住丁穆炎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床上。
丁穆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刚想翻身,被萧进锁住双手半分力都使不出。从来不知道原来萧进力气这么大,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牢牢固定住的蝴蝶标本,根本别想移动分毫。
“起来!”丁穆炎恼道,“我要翻脸了。”
萧进笑道:“你不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吗?现在翻脸前还要预告一下?”
“萧进,别太过分了!”
见丁穆炎真火了,萧进稍稍退后一些,卸了点力,但表情反而变得严肃:“今天你六点半到家,吃完饭七点进屋一直工作到现在凌晨三点,整整八个小时。”
丁穆炎一怔,他光顾着跟人讨论,根本没有注意时间,被他一提醒才意识到已经那么晚了——或者说那么早。
“再加上你白天的工作时长,你还认为你的工作方式没有问题?”萧进冷声道,“大脑是需要休息的,你研究的就是这东西,你应该比我跟更清楚!在连续工作了将近二十小时后,你认为你还能清醒地做出正确的判断?”
丁穆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辩解说只是一不小心忘了时间,但再一想没有意义。
“我理解你要越洋连线有时差,那现在呢?你还不准备休息?我以前知道你缺觉,不知道你那么缺觉,这趟带你出去玩才算见识到。你不止这一个病人,你要为所有的病人负责,你不但要为病人的健康负责,你还要为自己的健康负责!”
丁穆炎心虚,总觉这番话萧进说来和别人说来,就是不太一样,人一心虚连说话的底气都不足了:“那个……你……你别压着我,你刚刚那个动作很容易压断我肋骨的,知不知道?”
气势汹汹的丁医生变成了软绵绵的丁医生可还在嘴硬,萧进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松手了,那你现在睡吗?”
“睡睡睡!”丁医生揉着手腕。
“那么,晚安。”萧进临走时没有忘记带走牛奶杯。
“晚安晚安晚安!”
第23章
考虑到丁穆炎工作辛苦,萧进特意起了个大早,忙出一桌早餐,然后喊人起床吃饭。可敲了半天门没听见动静,莫非是睡死了?
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萧进干脆推开门,却发现屋里根本没有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好像根本就没有睡过的样子。
萧进气急败坏地给丁穆炎打电话,对方很快接通了。
“丁穆炎,你在哪里!”
萧进从未连名带姓称呼过他,丁穆炎愣了一下,心虚道:“咳咳,在……在医院。”
“你昨晚到底睡觉没?”
丁穆炎立刻拔高音量:“我当然睡觉了我只是起得比较早!”
“你还有理了?还躲医院,出息了你?丁穆炎没想到你是这种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人!”
“我怎么啦,我不就是起床比你早吗?”
“我六点起床,你几点起的?”
“跟你说我睡过了就是睡过了,骗你干什么?”丁穆炎含含糊糊地嘀咕,“再说了,我以前连轴转三十多个小时不也过来了?现在二十个小时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他妈的……”萧进气得脏话都蹦出来了,“丁穆炎!我他妈想打你屁股!”
气坏了的萧进狠狠地挂掉电话。
那边早早坐在办公室里的丁穆炎被他吼得耳膜痛,挂上电话,刚看了一行字,手机又响了,又是萧进。
不会是嫌刚才骂得不过瘾,又想到什么新词了?
接通电话,萧进像变了个人,语气温柔又体贴:“早饭吃了吗?”
丁穆炎不知道他玩什么花样:“还没有。”
“你等着。”
“等什么?”
“等我来打你屁股!”萧进吼了一嗓子,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办公室门敲响,丁穆炎刚响说请进,眼睛一转,改变了主意。跑去开门一看,果然是萧进。
“吃早饭!”萧进寒着一张脸指手画脚,“桌子收一收,这个,还有这个,拿走!”
丁穆炎连忙把铺了一桌的资料收拢,萧进把从家里打包来的早点一样样摆开。
“我是准备过一会儿去买早点的。”丁穆炎解释道。
萧进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吃你的吧。”
丁穆炎乖乖地吃了起来,人家都送上门了,也不好再凶人家。
萧进等丁穆炎吃了大半,不紧不慢地开口:“要不要我给你拿个睡袋过来?”
“医院有床。”也许是吃饭的时候过于满足,以至于思维变迟钝了,丁穆炎没有第一时间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等看到萧进又瞪起了眼睛才反应过来,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会回家的,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昨天跟人会诊情况特殊。”
萧进冷哼了一声,不知道算是接受了他这种说法,还是懒得再跟他争论。他就着丁穆炎吃过的筷子又吃了几口,收拾好碗筷,冷冰冰道:“我来接你下班。”
说这句话的语气,基本上可以把台词替换成“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等丁穆炎回过神来,人已经走了。
忽然之间,丁穆炎发现自己居然被人管了。
丁穆炎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林敏的手术方案上,联系不同专家多次会诊,又查看了不少影像、资料,力争制定一个尽可能完美的方案。病人年纪还小,正是花一般的年龄,以后的路还很长,人的生活必须要有基本的质量,不能一辈子被后遗症的痛苦折磨。
林敏很讨人喜欢,从外表很难看出是一个重病患者,她会对每一个人露出甜甜的笑容,一看到她仿佛就看到了春天。但是跟她对话就能发现她的不对劲,她反应迟钝,有时候明明好像要说什么,就是说不出口,走起路来也是动作迟缓,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走路的样子。听她妈妈说她过去的学习成绩很好,现在住院还带了课本习题册,整天坐在床上写写算算,还说病好了要参加中考。但丁穆炎告诉她妈妈,她脑中的瘤长成这样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至少一年前就会有症状,可是女孩儿没有说,日日夜夜忍受病痛的折磨,徐莉兰闻言背着女儿偷偷抹泪。
护士们都说她可怜,说那么聪明的孩子被毁了,有的说指不定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也有的说有丁院长主刀肯定没问题。
林敏喜欢画画,她给每一个照顾她的护士都画了小人。丁穆炎来看她的时候,她红着脸,拿出了一幅画。
画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人,表情严肃,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朝上指,张着嘴好像在训什么话,这可比丁穆炎画的骷髅可爱多了。
“这是送给我的?”丁穆炎笑问。
女孩儿点点头,也许是知道自己说话反应慢的缘故,她的话不多,但笑容足以代表一切。
“画得真好,谢谢。”丁穆炎仔细地收好,“如果有感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
女孩儿又点点头,用力地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身边的护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丁穆炎奇怪。
女孩儿不说话,护士替她回答道:“小敏说等她回学校后一定要告诉同学,给她做手术的是个特别帅,特别温柔的医生。”
丁穆炎笑道:“那更要赶紧好起来,才能回学校。”
又叮嘱了护士几句,丁穆炎眼角扫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萧进说来就来,居然都跑到了病房,丁穆炎一看,果然到了下班的时间。工作收尾又花了半个小时,萧进感觉自己在求他下班。他们离开医院走了一条街,上了萧进的车,有次萧进来接他下班,他义正辞严地批评萧进把车停在医院门口阻碍交通,自那以后萧进就把车停在一条街外。萧进觉得,为了能接丁穆炎下班,自己也是拼了命了。
“你怎么跑病房来了?”上了车丁穆炎小声埋怨。
“我在医院门口等半个小时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丁穆炎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想说太忙了没注意到,想想又算了。
萧进开车上路,叹了口气:“你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人?”
丁穆炎侧目:“什么叫做我这样的人?什么叫做摊上?别说得好像我们已经怎么了一样。”
“我以为我跟你说得很明白了。”
“你头脑发热,我能跟你一起热?”
萧进微微一笑:“随你怎么想吧。”
如果萧进极力反驳,丁穆炎也会针尖对麦芒地顶他,比如说他只是难得遇到各方面聊得来人,或者说他受身边好友的影响。但现在萧进不解释不辩解,摆出一副你爱信不信,我就做我自己的架势,丁穆炎反而不能再说什么,节奏完全在萧进的掌控中。
“今晚还要在家加班?”萧进问。
“就看点东西,不会很晚。”丁穆炎含糊地应付。
萧进莞尔:“好吧,考虑到你这次手术比较复杂,我就不跟你啰嗦了,下不为例。”
丁穆炎心中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独居多年,不知道多久没有听人说过类似的话了。被人惦记着辛苦,被人惦记着吃睡,被人惦记着应对挑战时的成就感,被人惦记着,总是愉悦的。
“话说回来,你这工作强度,就算不是Gay也找不到老婆吧?”萧进忽然道。
刚刚还有点开心的丁穆炎又被气到了:“关你什么事啊!院里开开心心结婚生小孩的多了去,我怎么就会找不到老婆了?再说,现在不是正好吗,不用考虑家庭问题,也没有负担!”
“对,你说得对,正好。”萧进冲丁穆炎笑。
丁穆炎板着脸:“开车看路!看我干什么!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出车祸送到我们医院吗?”
“对,你说得都对!”萧进忍着笑,如果不是在开车,他肯定会把丁穆炎拉过来,在脸上亲一口。
三天后,林敏手术,医院的多位专家为她手术,丁穆炎主刀,其他人协助。
尽管已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手术难度仍然比预想中还要高,肿瘤压迫造成其他部位畸形,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意外。
丁穆炎的表情始终寡淡,作为一位医生,不管情况多复杂多危急,他都必须要冷静。他有一颗强大的心,有一双稳健的手,站在手术台上,他就是一名船长,哪怕前方狂风暴雨,都能镇定自若,指挥众医护人员共同前行。
手术很成功,出了手术室又跟家属说了很多话,回办公室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就好像一根弹簧拉久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到原状,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后,丁穆炎有种虚脱的感觉,连脚步都变得沉重。
他打算在办公室多休息一会儿,推开门,意外地,又看见了萧进。
一件事情,在恰当的时间,由恰当的人来做,效果是百倍的。
萧进架着一条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正在翻一本医学杂志,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但架势是足够的。
“手术结束了?”他朝丁穆炎笑道。
第24章
“等很久了吗?”丁穆炎进屋轻轻地关上门,好像生怕打扰到了什么。
萧进看了看表:“还好,只等了一个小时。”
上了手术台,很多时候时间就不受自己控制了,所以熟悉丁穆炎的人都知道,约他要做好他至少晚到一个小时的准备,如今萧进也习惯了,人没来就先附近逛几圈或者刷刷手机,不急不躁。
“你没说要来啊。”丁穆炎喝了口茶,早上泡的茶已经凉了,但他不在意地喝了几口。
萧进合上杂志,拿起茶几上温茶换走他手中的凉茶:“手术成功,我当然要带你去庆祝一下。”
茶杯很暖,温热了他的掌心,丁穆炎笑道:“你怎么知道手术成功了,我好想没有说过。”
“这还需要说?看你表情就知道了,如果手术出现问题,你肯定铁青着脸,还能笑出来?”
“稍微出了点状况,不过解决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
“丁医生妙手回春,就没有你治不好的病。”萧进摇头晃脑地吹捧。
“别吹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恭喜你又成功完成一个手术,来抱一个。”萧进张开双臂。
丁穆炎条件反射地退后了一步:“只是手术成功而已,病人能不能康复,还要看术后。”
“丁医生说话就是谨慎,我喜欢,来抱一个。”萧进上前一步。
“在病人出院前,没一个医生敢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丁穆炎又退后一步。
萧进板起脸:“我这几句话的关键是抱一个好吗?”说完他不由分说地又迈了一步,一把抱住丁穆炎。
“哎!杯子!”
茶水在碰撞中泼出来一些,萧进不慌不忙地抽走茶杯放在桌上,将丁穆炎抱了个满怀。
比朋友的亲昵些,比恋人的疏远些,让人无法推开,却又不会觉得被冒犯,丁穆炎大脑有短暂的断片,肌肉随之绷紧,他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胸膛里心脏砰砰作响,他一时分不清楚是自己的心跳,还是萧进的心跳。
萧进的下颌顶在他肩膀上,充满诱惑感的声音就在耳边:“我早就想抱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