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18)
“随便表示一下我的礼貌。”
“下去打一千字的报告。”
“没问题。”萧进握住丁穆炎的一只手,摊开他的掌心,在上面写画,“亲——爱——的……”
指尖的摩挲既轻且痒,好像勾画的不是他掌心的方寸之地而是随着经脉在四肢百骸中游走,每一根神经都被他撩拨,心口一阵阵悸动。
“痒!”
丁穆炎试图缩回手,但被萧进牢牢得扣住。
“别着急,还有九百九十七个字。”
一顿火锅吃得缠缠绵绵,吃在嘴里的好像不是菜和肉,而是一颗颗糖,萧进总是有新花样,剥开糖纸前,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丁穆炎收拾了碗筷,萧进坐在沙发上惬意地消食。
“萧进,倒垃圾去!”丁穆炎在厨房里喊。
萧进懒洋洋地打开手机,给姜辰发了条消息:如果韶军叫你去倒垃圾,你怎么办?
姜辰秒回:他叫我倒垃圾?我正在楼下吃东西,告诉他别着急,我马上上楼给他倒垃圾!
萧进恨铁不成钢地把手机丢到一旁。
“萧进,在干吗呢?”丁穆炎催促。
“来了!”萧进拎起搁在厨房门口已经扎好的一袋垃圾,望着丁穆炎忙碌的身影,忽然道,“我感觉很不错。”
丁穆炎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感觉很不错?”
萧进笑了笑:“就是感觉很好。”
丁穆炎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没有深究,顺着他的话道:“嗯,那就好。”
第32章
萧进倒完垃圾进门,看见丁穆炎正拿着一顶假发发呆,那是他卖给林敏的假发。
看到萧进回来,丁穆炎醒过神,想把假发藏好,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扔掉吧,还蛮可惜的。“小姑娘爱漂亮,本来想送给她的,现在没用了。”丁穆炎自嘲一笑。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被萧进看在眼里,乌黑的发丝缠绕在他白皙的指间:“烧了吧。”
“烧了?”
“家里留个女人的假发多变态,不如烧了,就当烧给那小姑娘。”
“有道理,她走的时候还是光着头,烧给她让她在那边打扮打扮。”
萧进拿出电话:“我先打电话给物业说一下,你找个能烧东西的桶。”
手机上都是姜辰的消息,一句一句地刷屏。“妈的,你耍我!”“韶军根本就没有叫我倒垃圾!”“你骗我有意思吗?”“你怎么这么无聊?”“害我又被韶军骂了!”“拉黑你!”
萧进没有理他,找到物业的电话。
家里没有适合的桶,丁穆炎找到了一个不锈钢盆。
两人在垃圾桶边上点燃火盆,然后把假发丢了进去。
黑夜中,火在燃烧,他们并肩而立,阵阵热意扑面而来,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渲染成温暖的橙红色,光影在夜风中变幻。
“我以为你会生气,一看到假发直接撕了。”萧进插着双手,脸庞的轮廓在火光更显英俊。
“我撕不动。”
两人同时轻笑。
“确实很生气,尽了一切努力却没有得到好结果,挫败感就不用提了,现在还感到被欺骗了。”丁穆炎耸了耸肩,“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过了今夜我也不会再纠结。”
萧进啧了一声:“你不能脆弱一点吗?你让我觉得没有用武之地,我也很有挫败感。”
丁穆炎眯起眼睛:“你好像还是更适合找个爱哭爱撒娇没事喜欢伤春悲秋的大小姐。”
萧进的求生欲望突然强烈:“当然啦,像你这样坚强独立会自我开解控制情绪,还会治病救人洗衣做饭的人,简直千年一遇,能让我碰上,是我的福分!”
“不要以为你夸我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萧进抱住丁穆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夸你不够那就亲你吧。”
丁穆炎心跳一乱,紧张地张望四周:“干什么呢,别让人看见。”
“这里连鬼都没有,哪里有人。”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树枝碰撞,哗啦啦直响,火焰猛得窜出一丈高,两人均是吓了一跳,但吓过之后又哈哈大笑。
萧进装出一副怕鬼的样子,一把抱住丁穆炎:“冷冷冷,快抱紧我。”
“胡闹!”丁穆炎被他撞得踉跄了一步,“不过是挺冷的,我们回去吧。”
他们熄灭了火盆回房间,一路上萧进还不安分,一会摸他的腰,一会把冰冷的手插进他脖子,两人嬉闹着回家。
“对了。”进屋前,萧进忽道,“你那病人老家哪里的?”
“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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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莉兰回来了,在失联一个多星期后,居然又出现在了医院里。
丁穆炎是在科室群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护士台的小护士先在群里喊:“我看见徐莉兰了!”还配了个惊恐的表情。然后是一群人“真的假的?”“她怎么回来了?”之类的疑惑。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一开始的那个护士惊呼:“她把欠费结清了!”配了两个惊恐的表情,然后所有人用这个表情刷屏。
丁穆炎还没想好在群里说什么,办公室的门响了。
“丁教授。”徐莉兰怯生生地推开门,脑袋探了进来。
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苍老了,活脱脱成了一老妇,脸皮皱得像枯死的树皮,身体怕冷似的缩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
丁穆炎站了起来:“快请进,这边坐。”
“谢谢。”徐莉兰弓着背,笑的时候脸部肌肉僵硬。
丁穆炎给她泡了一杯热茶,她慌慌张张摆手推说不要,差点把茶水泼在丁穆炎手上。
“我刚才,把住院费都付了。”徐莉兰捧着茶杯道。
丁穆炎认识到是他小人之心了,但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因为太多现实的事例将他们逼成了惊弓之鸟,幸好这回遇到个有良心的。
“我听说了,钱的数目不小,你……”
“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卖得价格还不错,还掉借的钱,再还医院的钱正好。”徐莉兰笑得很宽慰,没了负债一身轻松。
丁穆炎惊讶:“房子卖了你住哪儿?”
“没关系的,用不着了。”
丁穆炎明白她前几天是去卖房子了,觉得她有点奇怪,但又不好再深问:“你回老家筹钱,可以先跟护士说一声,免得他们找不到人。”
“我说了,我跟护士台的人说了离开几天。”
看来是话说叉产生了误解,丁穆炎道:“那你为什么手机要关机呢?”
徐莉兰的脸上忽然蒙上一层浓重的灰,她碎碎念道:“没人会联系我,女儿没了,没人会联系我的,没有人……”
提及林敏,丁穆炎难免心情沉重:“对于你女儿,我很抱歉。我与很多专家研究过这个病例,都没能够找到她术后突然呼吸衰竭的原因。医学上是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手术还是成功的,但是术后不是百分百的。”
徐莉兰茫然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反正丁穆炎说什么,她都跟着点头。
“我女儿很乖的,她从小就听话……”徐莉兰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始说自己的女儿,类似的话在女儿病逝后她就不厌其烦逢人便说,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到同一层病房的病人都听过她女儿是如何长大的故事,护士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打扰别的病人休息,她就坐在走廊里发呆。
丁穆炎没有那么多时间听她说车轱辘话,但是又不敢轻易打断她,好像打断了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徐莉兰不停地说,她忘了哪些话是说过的,哪些话是没说过的,只是一味地诉说,仿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停止。
丁穆炎也走神了,木然地看着她嘴唇开合,说什么完全听不进去。
“丁院长。”一人敲了门进来,看见了徐莉兰,“您有客人啊,我耽误您几分钟可以吗?这份东西急需您签字。”
“哦,没事。”丁穆炎招呼人进来,翻看他递来的文件,再一抬头,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徐莉兰不见了。“她人呢?”
同事也回头看了一眼:“刚还在呢,怎么走了也没声呢?院长,没耽误您事吧?”
人悄无声息鬼魅一般,差一点丁穆炎要怀疑他刚才是否真的在跟她谈话。他一头雾水,摇了摇头:“没什么要紧事。”
几分钟后,丁穆炎签下字:“没问题,就照这么办吧。”
“好,谢谢丁院长。”
收拾了文件,忽然听见门外一阵乱而急的脚步声,噔噔蹬蹬,像急促的心跳,撞得心口发痛。下一秒,门被撞开,喊声尖锐惊恐:“丁院长!徐莉兰跳楼了!”
丁穆炎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也有可能根本来不及考虑心情,只有空白。
电梯还在楼顶,他狂按了几次,好像这样会让电梯瞬间下来,但是没有。
他沿着楼梯一路狂奔,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跑那么快过,魂魄快要从身体里飞出来,恨不能立刻阻止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
楼下乌央乌央都是围观的人群,有的看热闹,有的呼叫,好像乱糟糟的菜市场。
他赶到现场,还来不及登上另外一幢楼,他抬头仰望,看见楼顶站着一个人,孱弱瘦小,风一吹就会倒。
然后,那个人影摔了下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像一袋垃圾,重重地砸在地上。
第33章
从丁穆炎进医院到现在,叫嚣着要跳楼的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但真跳的一个都没有,哪怕真的爬上了楼顶,也会被人劝下来。
但今天,生死一瞬之间,真要寻死,拦都拦不住。
简直噩梦一般,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可怕的经历,就连丁穆炎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血腥的死亡。人就这么摔了下来,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然后发出一声巨响,再然后是路人们惊恐的叫声。
萧进来的时候,警察刚刚从丁穆炎的办公室里出来,陪同的还有医院院长。他推开门,看见丁穆炎坐在沙发里,佝偻着背,脸埋在掌心里,只穿了一件衬衫,被鲜血染红了的白大褂皱巴巴地扔在办公桌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萧进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丁穆炎受到惊吓似的弹起来,看到是萧进后,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你怎么来了?”丁穆炎声音沙哑,眼睛泛红,每一根发丝都透着疲惫。
萧进坐在他身边,手放在他膝盖上:“我看到消息了。”
想想也是,在医院里跳楼自杀,多么耸人听闻的事,当时有那么多人围观,通讯又那么发达,这种大新闻半个小时内就能传遍全国。
“刚才警察都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丁穆炎眼睑半敛,暗得几乎看不见光,“因为我是死者最后见面谈话的人,他们问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说的?”
“如实说的,她不停地说她女儿的事,其实我也没怎么认真听。”回想起警察在问完话后,紧咬着“你是不是死者女儿的主刀”“死者女儿是不是在手术后突然死亡”之类的问题不放,丁穆炎一阵恶寒,要不是院长及时维护,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质问。
“算了,别想了。”萧进握住他的手。
丁穆炎的表情有瞬间的扭曲:“她之前就不太对劲。”
“什么?”
“她来找我说话,当时我跟她就坐在这里。”丁穆炎痛苦地皱着眉,“她说话时的状态很不对劲,我应该意识到的,可是我疏忽了。”
“这不能怪你。”
“我见过那么多家属,我知道哪种家属正常,哪种家属情绪不稳定,我应该要有所警觉及时安抚她的,可是我没有!”丁穆炎的语气逐渐激动,“我嫌她烦!她说的那些话我听过无数遍,我都能背出来了!当时有人来找我签字,我马上答应了,其实那份文件也没那么着急!结果她就跑了!然后、然后她就跳下来了!”
萧进猛地抱住丁穆炎,用想要将他勒死一样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她早就想死了!她早就死了!她女儿死的时候她就死了!”
“我应该劝劝她的……”
“她不正常!你还没明白吗?她精神不正常!精神失控的人才会自杀,你根本就阻止不了!”
丁穆炎感受着他手臂的肌肉和胸膛的热量,有一种强大而安心的力量将他焦躁的心拉回正轨,安放在正确地位置,让狂乱的心跳逐渐平稳。
“我很难受,萧进,你知道吗,我很难受。”
他是沉睡在深海里的贝壳,有着最坚硬的外壳,再巨大的石块都无法将他砸碎,可一旦从缝隙里撬开,是最柔软的肉和华光璀璨的珍珠。
“我知道。”萧进按住他的头,强迫到靠在自己肩膀上,“可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全知,她认为她的人生没有希望了,活着也是受罪,你不需要给自己增加负罪感。你把那个爱翻脸,看谁不顺眼就怼谁,总是臭着一张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丁穆炎还给我好吗?”
丁穆炎的额头抵在萧进的肩膀上,呼吸不太平稳,许久他道:“我没有你说的这样,每次都是你先惹我的。”
“好好,是我贱骨头。”
丁穆炎推开萧进,扒了几下被压乱的头发,情绪看上去转好了一些。
“对了,她欠你们医院的钱还了吗?”
丁穆炎觉得他关注点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还了。”
萧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嗯,还了就好。”
晚饭是萧进在餐厅订了直接送上门的。
丁穆炎打完电话,萧进示意他过来吃饭——从事发到现在,丁穆炎的手机几乎没有休息过,一直有人打电话给他,有询问事情经过的,有安慰他的,也有人气愤地说说那人想死什么地方不能死偏偏要在医院跳楼。
“谁的电话?”萧进给他夹了一块肉。
“何越。”
“那个小警察啊,你怎么还跟他有联系?”
“嗯,他说今天他轮休,否则他也会来,问了点情况,还说如果他同事问话语气不好叫我不要在意,然后安慰了我几句。”丁穆炎吃掉萧进放在他碗里的肉,拿起汤勺就要往饭里浇汤。
“哎哎,不许汤拌饭!”萧进用筷子夹住汤勺,每次丁穆炎没心思吃饭或者要去忙什么事就喜欢汤拌饭胡乱吞下肚,萧进第一时间识破了他的动机,“我买了那么多菜,你别浪费,好好吃饭。”
丁穆炎不满意地瞥了下嘴,但还是放下了汤勺。
“你总这么吃饭也不怕得胃病?你是个医生,好意思吗你?还有啊,我在你办公室发现方便面了,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
“我不吃的,招待客人的。”丁穆炎睁着眼睛说瞎话。
“还会开玩笑,说明没事了。”萧进又往丁穆炎碗里夹了很多菜,堆成了一座小山,“乖乖吃饭,多吃点。”
入夜,萧进又端着一杯热牛奶摸进丁穆炎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丁穆炎躺在床上,但明显没有睡着。
“喝了再睡。”萧进在黑暗中摸台灯的开关。
“别开灯。”
“那好吧,你慢点喝。”
在一片漆黑中,两人默默地靠坐在床头,只有丁穆炎喝牛奶的声音,窗帘没有拉得太严实,露出一条缝,月光照亮了半边屋子,显得格外幽静。
“刚才我爸给我打电话了。”丁穆炎开口。
“他一定理解你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韶军说你对家里人出柜很顺利,这么大的事他都能理解你,今天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也没有很顺利,我家里都是学医的,所以多少比别人家容易些,而且今天也不是小事,一条人命呢。”
萧进没有应和,能入他眼的人世间没有几个,他也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甚至可以说看似面带笑容的他远比个性冷淡的丁穆炎冷漠,一个无关紧要人的性命他根本不在意,更何况这人的死还给丁穆炎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我爸从小对我很严格。”丁穆炎道,“也许是他没在医生这条路上走到底,所以对我期许特别高。”
“这不是那什么为人父母的大忌,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强加到孩子身上。”
“哪个父母对孩子没有期许呢,潜移默化会培养成希望的方向。他希望我能成为个有仁心仁术的医生,这刚好也是我的愿望。”
“巧了,我跟我爸的愿望也是一致的。”
“他对你有什么期许?”
“他对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要从政,二是不要给他惹事。第一条我恰好也没兴趣,第二条我正在努力中。”
“你喜欢你现在做的事吗?”
“当然喜欢,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记录我想记录的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呢?”
“没错,我也喜欢我做的事。”
萧进望着丁穆炎,他的脸在月光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星辰点缀在他眼中,夜晚因为他而静好。
呼吸一重,萧进亲吻丁穆炎的唇角:“为了你的喜欢,我保证你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