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48)
“不用了。”萧进连忙道,“丁老认识我,我自己进去就好,不麻烦你。”
保姆擦了擦手,她正在做饭,一看萧进是个青年俊杰便很放心:“那好的,有事叫我。”
萧进整了整衣装,清了清嗓子,就差没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照镜子,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丁老先生。”
书房里没有回应。
萧进又敲了敲,提高音量:“丁老先生,我是萧进。今天上午我助理接到了您的电话,所以来拜访您。”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萧进心里奇怪,尝试拧了拧门把手。
门没有锁,他推开门,第一眼什么人都没有看到,第二眼,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老人。
萧进倒抽一口冷气,扔掉见面礼冲了过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
“阿姨!丁老先生晕倒了!”萧进大吼一声,立刻拨打120。
丁穆炎做完一台手术出来,就听到了噩耗:爷爷在家中昏倒被送来医院。
他心中一凉,二话不说赶了过去。
“丁主任来了!你们让让!”围在病床边的医护人员让出一条路,丁穆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年迈的爷爷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唯有床边的仪器显示生命的迹象。
“丁老院长暂时生命体征平稳,别慌。”安慰他的是骨科沈主任。
“爷爷他什么情况?”看到亲人昏迷不醒,丁穆炎怎能不慌。
“髋骨骨折,应该是起身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幸好送来及时。”
“髋骨……”丁穆炎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
髋部是大腿根,站立行走起坐都要用到,上了年纪的人一旦髋骨骨折极有可能引起各种并发症,十分危险。
沈主任叹息地点点头:“我请了各科会诊,一会儿讨论。”
“你怎么没叫我啊,我也参加。”
“你今天不是还有好几台手术?”沈主任苦笑,“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跟你沟通会诊结果。”
丁穆炎紧咬后槽牙,他放心不下爷爷的身体,排好的手术又不能不做。纠结许久,紧紧握住沈主任的手,说出了一句别人经常对他说的话:“你一定要救救我爷爷!”
在病痛面前,众生皆平等。
“瞧你说的,丁老院长的事就是我们院的头等大事,我还能不尽力?”沈主任故作生气。
这时候朱院长也赶来了,喊了句“丁老师”,差点落泪,拉着沈主任再三叮嘱。
丁穆炎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面对亲人躺在医院,但没想到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心中的恐慌压都压不住。生老病死是最无法逆转的事,他祖孙三代都在为之奋斗,今天终于也降临在了自己头上。
他踉跄了一步,有人在身后扶了一把。
“不好意思。”丁穆炎还没看清人先开口道歉,一抬头,看见扶他的是萧进,惊讶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边上一人插嘴道:“是他送丁老院长来医院的。”
丁穆炎更加惊讶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出去说话,这里人太多。”萧进把丁穆炎拉出病房。
“我爷爷他……”丁穆炎哽了一下,“怎么会是你?”
“说来也巧,我正好去拜访你爷爷,一进门就看见他倒在地上,差点把我吓死。”萧进心有余悸。
丁穆炎忽然感到踏实了许多,在需要的时候,有人能站在身边帮一把,或者哪怕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陪在一旁,便觉得有倚仗。
“谢谢你。”丁穆炎感激道。
“跟我说谢干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嘛。”萧进不乐意。
丁穆炎手机响了,是手术室来催他下一台手术。
“麻烦往后推半个小时,我这边临时有点事。”丁穆炎道。
没把爷爷安顿好,他也无心手术,久经考验锤炼出来的强大心脏有一点动摇。
“我去帮爷爷办手续。”
“我陪你一起。”萧进连忙道,“你忙的话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去工作。”
人总有孤立无援的时候,再独立再强大也总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比如现在的丁穆炎。惶恐的心渐渐回到原处,找回了原有的节奏,不安的情绪渐渐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温柔的暖意滋润心田,仿佛身处在无边的黑暗中,但只要有人在身边,就能勇敢地走下去。
丁穆炎从未像此刻希望能看见萧进,甚至想触碰他,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力量。
“谢谢。”丁穆炎重复道。
直到晚上天黑,丁穆炎结束一天的手术,下了手术台后,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回到病房去照顾爷爷。
父亲和母亲也来了,萧进正陪着他们说话,父亲明显情绪低落,哀叹连连,母亲不说话,忧心忡忡地望着熟睡中的爷爷,时不时抹一下眼角。
丁建宇看见了丁穆炎:“穆炎,手术都做完了?”
“做完了。”丁穆炎走到床边,摸摸监测仪器,摸摸被子,想要做点什么但又无能为力,一扭头对上了萧进的视线。
萧进也正在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房里灯光的关系,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柔和。
“这回你得好好谢谢人家萧进,要不是他,你爷爷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丁建宇道。
萧进抢着道:“不用谢,应该的。也是碰巧,正好去拜访丁老。”
两人客气了一番,丁穆炎插不上嘴,把注意转移到爷爷身上,居然看见爷爷睁着眼睛。“爷爷,你醒了?”丁穆炎道。
丁知行虚弱地微笑,每次看到丁穆炎,他总是发自内心地喜悦,但再看身边的环境意识到不对劲:“这是……”
“爸,您摔着了,现在在医院呢。”丁建宇上前。
丁知行缓慢地环视一圈,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很快接受了现实,他总是如此淡然地面对风云变幻,波澜不起。
“爸,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丁建宇问。
丁知行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但疼痛立刻让他轻呼出声。
“爷爷别动!”丁穆炎连忙按住他,将病床摇起了一点角度,但也只是稍微一点点,因为爷爷的下肢根本无法承受力量。
丁知行似乎还是躺得不舒服,丁穆炎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上半身,将他往上抱了抱。
双臂一接触到爷爷的身体,发现爷爷又干又瘦,轻得好像薄薄一层纸,稍微用点力就能撕碎。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已经老成这样了,丁穆炎心中一恸,差点落泪。平日里忙于工作,能去探望爷爷的机会实在是少得可怜,在不知不觉中,曾经在心目中如同巨人般强大的爷爷已缩成了一个干瘪的老人,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无数个日夜中衰老。直到这时,丁穆炎才发现自己太忽视身边的亲人了,也许在数不清的日子里,爷爷孤零零地坐在窗下,期盼着能看到孙子,但是他都没有来。
丁穆炎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闭了闭眼睛,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控。
萧进察觉到他的异样,悄悄地在背后捏了捏他的手。丁穆炎看了他一眼,感觉手背上暖暖的。
丁知行缓了口气,轻轻地问:“我现在什么情况?”
大概也只有像丁知行这样阅尽人生的人才能在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时平静地问一句:我现在什么情况。
丁建宇道:“老沈他们还在讨论,一个多小时前又请了几位专家来,应该还在……”
“他们过于谨慎了,没有必要浪费这么多的人力,有的时候人越多越七嘴八舌越讨论不出结果。”丁知行想要挥手,但也只是稍微把手抬起了一点,“去,你们两个专家也去听听,不要坐在这里闲着,又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让你扶我,我都怕你自己闪了腰。”
丁知行总爱对父亲摆出一张嫌弃脸,即使病倒了也不例外,丁建宇只得听命,与丁母一同离开。
病房里剩下丁穆炎和萧进,丁知行换上了慈祥的笑脸:“都坐下,不要站着,我看你们费力。”
丁穆炎和萧进连忙在床边坐下。
“穆炎最近工作忙吗?前阵子是不是去纽约开了个会,有没有什么最新讯息?”
丁穆炎听了心头又是一酸,丁知行这辈子从未停止过对医学的追求,即使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动了,即使他已经躺在床上了,求知欲望仍然强烈。而这本是丁穆炎应该主动说的,他却没有做到。
他刚要开口,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科室里打电话过来说有个病人需要他去看看。
第一次,丁穆炎对病人感到不耐烦:“我这边忙着,王陆路不是还没下班嘛,让他先去看看。”
生气地挂掉电话,丁穆炎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想了想又把手机拿出来要关机。
一只苍老干瘦如树皮的手撘在了他的手腕上,丁穆炎抬眼看向爷爷。
“去看看吧。”丁知行道。
“等会儿去,叫得不着急肯定没事,我先陪您聊聊。”
丁知行摇摇头:“那我更加没事,你放着正事不做陪我聊天,是不对的。”
“可我进了科室就出不来了,您这边不能断人。”
“我在呢。”萧进插嘴。
丁穆炎瞪了他一眼,萧进立刻闭嘴。
“去看看。”丁知行温和但坚定地劝道,“我这次住院不知道要住多久呢,你想陪我有的是世间,去吧。”
丁穆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生命的落寞,又是一阵难受。“替我陪着爷爷。”丁穆炎对萧进道。
萧进一副“你放心有我在”的表情。
望着丁穆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丁知行还是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孙子。
“丁老,您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萧进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根吸管,有过照顾父亲的经验,他已经很熟练了。
丁知行望着他:“你,是萧进吗?”
“对!是我!”萧进没想到丁知行一眼将他认出,顿觉前途一片光明,“我听说您打电话到我公司想见我?”
“是啊。”丁知行轻生一笑,看着萧进的眼神中充满笑意,“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与穆炎什么关系?”
自从他睁开眼睛,两个年轻人之间微小的互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不起疑心才奇怪。
丁知行问得直接,萧进回答得更直接:“我在追求穆炎。”
丁知行笑了,脸上的皱纹好像树的年轮,积累了岁月,沉淀了时光:“我没想到你们认识,真巧。”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一个巧合加另一个巧合嘛。”萧进心机地用了一句纪录片里的台词,在讲述其中一位主角与恋人的故事时,就有这么一句旁白。
丁知行了然一笑:“你的纪录片我看了之后很有感触,拍得很不错,既拍出了年轻人的生活,又拍出了内心的无奈,很真实。”
“是导演有才华,我其实也只是个观众,不忍心看到这么好的纪录片夭折,我认为有必要做出来,尽我所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先不说什么让人理解吧,至少我们应该主动展示自己,让外人有机会能了解。能让人觉得我将神秘面纱揭开了一角,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萧进的漂亮话一套一套,很得丁知行的心,丁知行听了深以为然:“你的想法很好,我也经常这么跟学生们说的。就拿我们医疗行业为例吧,医学是专业性很强的学科,没有相关知识的人很难理解许多医疗行为的目的,我一直说做医生的有义务向民众科普,而且应该主动科普,理解是建立在认知的基础上的,认知了才能理解,理解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迎刃而解。”
“您说得太对了!”萧进毫无拍马屁的痕迹,“我支持拍这部纪录片的想法也是来源于穆炎。我总看他不厌其烦地跟病人家属解释病情,我都替他累,他说有些事必须要做在前头,事先解释清楚,只要是讲道理的人都能理解。同样的,拍摄纪录片也是。人对于不了解的事物会本能地疏远、抗拒甚至厌恶,越是藏着掖着,别人越觉得我们这类人古怪,所以与其埋怨别人不了解,不如说我们还不够坦诚。”
“说实话,我一直在担心穆炎,尤其是有段时间,网上很多人在骂他,我很怕他承受不住。他来问我意见,其实我也很无奈,只要他过得开心,怎样都好。”
“我就是那件事后认识了导演的,他感谢我出资,其实我还感谢他替我实现愿望。我们的世界必定是不完美的,每个人都应该做点什么,也许我们的力量很弱小,但做了才有改变的可能,将这个世界往你期望的美好方向推进一点点,不做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丁知行投以赞赏的目光:“年轻人很了不起。”
如果丁穆炎在身边,他一定会告诉萧进爷爷的这个评价有过高,通常爷爷只将“了不起”三个字用来评价伟人和医学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用在年轻人身上还是头一回。
但萧进已经乐得飘飘然了:“力所能及罢了。爷爷您才了不起,您都病在床上了,不担心自己的病情,光顾着跟我聊别的,您这坚强乐观的精神至少我比不了。”
“如果担心了能好我肯定担心,再雇一群人来替我担心,问题是好不了,反而影响我心情。”丁知行饱经沧桑的脸上表情平静,“我们缓缓而行,他不慌不忙。”
萧进脸色一变:“爷爷,您这话可不能在穆炎面前说。”
丁知行露出讶异之色,随即微微一笑:“看来,我可以放心了。”
第86章
丁穆炎果然如他所说的, 一进科室就跟陷入沼泽一样出不来了,又是一通忙活。
丁建宇来科室找他,父子俩在办公室坐下。
“你爷爷他……”丁建宇一开口先摇了摇头。
“沈主任怎么说?”丁穆炎紧张道。
丁建宇的脸上蒙着一层灰雾:“老沈他们分析了半天, 还是偏向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就是非手术治疗, 综合评估丁老的身体状况,认为手术风险太大。
这一跤摔得太突然, 一家人都没有心理准备,昨天还健健康康的一个人, 过了一天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他们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好像困在噩梦中一般不太真实。
丁穆炎沉声道:“既然沈主任这么说,那就听他的吧。”
丁建宇双手覆盖在脸上用力搓了搓:“是啊,那就听他的。”
“妈妈呢?”
“去病房照顾你爷爷了。”丁建宇忽然一拍大腿, 话题来了个大转弯:“你在跟萧进谈恋爱?”
丁穆炎傻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谁跟你说的?”
“老朱说的。真的假的,没听你说起过啊?”
问题的答案丁穆炎自己也没想清楚,说谈恋爱吧,他们现在还没确定关系, 说没有谈恋爱吧, 感觉又有点伤人。
“我们……在接触……”丁穆炎含含糊糊道。
丁建宇被他这个“接触”弄糊涂了:“我听老朱说你们谈很久了?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找了个男朋友, 然后没过几天又跟我说掰了, 是萧进吗?”
“什么没过几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吗!”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那人是萧进吗?”
“是……”丁穆炎弱弱道。
“现在又和好了?你们年轻人谈个恋爱怎么搞得那么复杂?还一审二审的?”
“还没和好……”
“没和好?又掰了?”
“哎呀, 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他的事你别管!”丁穆炎受不了他爸了。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丁建宇坐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萧进他爸爸知道吗?”
丁穆炎咳了一声:“知道。”
丁建宇惊讶地抬了抬眉毛,问了个和彭致诚一样的问题:“他什么反应?”
丁穆炎给了个一样的答案:“他送了一箱粽子给我。”
丁建宇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做领导的比较能体会彼此的深意。”
丁建宇被他说得更加茫然了:“想谈恋爱就认真谈,别戏弄人家知道吗?”
丁穆炎心道这哪儿跟哪儿,还不知道谁戏弄谁。
“前几天我抽空看了萧进新拍的纪录片。”丁建宇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丁穆炎没想到这部纪录片影响范围如此之大,连爸爸都看过,相比之下自己的消息真的很闭塞。
“他看上人还不错,你们要是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爸爸,你要是知道他干过什么,恐怕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做什么了?”
“当初医院采购问题就是他捅出去的,要不是他,你换届选举也不会失败!”
“是吗?”丁建宇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动怒,只是摆了摆手,“选举你不要再提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会因为某一件事改变结果,而是由多方面综合因素造成的,所以你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
丁穆炎还是有点不服:“不管怎么说都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下手术刀从政吗?”丁建宇道。
丁穆炎调侃道:“因为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丁建宇笑着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即使是夜晚,仍然有许多人走进医院:“我还在医院的时候有时会站在这里看医院,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病人苦医生也苦。现状太苦,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一个人,一把手术刀,又能救多少人?所以我希望能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