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33)
丁穆炎的声音淡得近乎缥缈,可有种直击心灵的力量,萧进怔然,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变得急促。
“很多对你们来说寻常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挑战考验,你甚至把性向当成武器来攻击。”丁穆炎捏着手套一根根拔出手指,“姜辰当初想要曝光我,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因为我知道他不敢,他怕韶军怕得要死。为什么会怕?因为他在乎,他在乎韶军,也在乎他身边的人。但是你呢?你打击我身边的人,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呢。”
萧进脸色已变,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哦,我说错了。”丁穆炎将手套往萧进手里一拍,笑容带着冷意,“你留情面了,否则我父亲和朱院长早就下台了,对吗?只因为你的不甘心,我身边的人跟着受罪。”
萧进咬紧后槽牙显得脸颊的线条更加凌厉。
“你从未想过伤害我,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考虑过会是否会伤害到我。”
“薛楚卫婚内出轨,你是在维护他吗?”
“薛楚卫当然是活该,但如果他出轨的是女性,你这招还有用吗?你的目的达到了,他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去,然后呢?你能利用的弱点,别人不会利用吗?我被波及到只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丁穆炎哽了一下:没想到会那么惨烈。
萧进的眼神微微退缩:“我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你打败他了,你很得意。这是你对薛楚卫的胜利吗?不是,是异性恋对同性恋的胜利。”
萧进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一直认为丁穆炎有着不输于自己的智慧,但都用在了专业上,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丁穆炎说得哑口无言。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丁穆炎笑道,“我本来就不该那么天真的试图跟一个直男谈恋爱。”
“后悔?”
“伤心。”丁穆炎望着黑暗中萧进深邃的眼睛,“很伤心,因为我又一次喜欢错了人。”
萧进瞳孔收缩,一把抓紧手套,仿佛要抠到肉里。丁穆炎从未说过喜欢,就像他也从未认真说过喜欢一样,他们默契地走在了一起,从未有过正儿八经的表白或承诺,只需享受当下。但萧进没有想到,丁穆炎会这个时候说出这个词,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
屋里已经暖了,丁穆炎脱掉外套,打开客厅的灯。从进屋到现在他们一直在黑暗中说话,似乎黑暗能掩饰他们内心的仓皇。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骗我一把,我把你甩了,现在你又害我一次,算起来还是我吃亏,你也不算丢脸,所以你也别不甘心了,放过我吧。”
“不是……”
丁穆炎索然无味地摆摆手,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小说书,坐在了沙发上,也不管萧进还在,自顾自看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还不准备睡?”
“我已经被停职了,明天不用上班。”
萧进的呼吸顿了一下:“不要担心,以你的水平外面有的是地方求着你去,你要是不乐意听人使唤我给你开一家医院你当院长,我给你买最先进的设备!”
丁穆炎从书的上沿挑了个白眼:“玩你的过家家去吧。”
萧进被呛得说不出来,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也不走。
“你还不走?”
萧进望着丁穆炎,忽然之间,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全身的细胞都在躁动,他隐约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丁穆炎出差,他被挑起了欲望怎么都无法熄灭,恨不得立刻把人抓到面前压到身下,那冲动持续很久,直到丁穆炎回来彻底将他拥抱。这一回,冲动更加强烈,但又有些不同,对于肉体他仍然是渴望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渴望更多,也许是一句嗔怒的情话,也许是一个宽容的微笑。
“我……”萧进喉中干渴,“我想抱一下你。”
这回丁穆炎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再不走我报警了。”
萧进还想在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他本想直接按掉,可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还是接了起来。
“喂?”他听了几句,脸色一变,“我马上回来。”
第59章
丁穆炎一觉睡醒天已大亮, 他难得躺在床上不想起床。上一次睡醒后无所事事还是休大假那次,那回没有包袱心情愉悦,这回是真的无事可干, 当然他可以看看书或者别的什么, 但他仰面望着天花板,完全提不起劲来。
消磨了一个上午, 丁穆炎振作出门,今天他打算去看望爷爷。
丁穆炎的爷爷丁知行是个清矍的老头, 九十多岁了思路清楚, 是医学界殿堂级的人物, 名字后面有多个荣誉头衔。
丁穆炎到的时候他正在阳光下看书,脱下眼镜略略抬了下头:“来啦。”
从他身上,丁穆炎真正看到了淡泊二字, 近百岁的老人,经历过太多风浪,也见识过太多生死,什么都看淡了。丁穆炎来寻求内心的宁静,每次有无法化解的心结, 他都会来跟爷爷闲聊两句, 有时候根本不用把心事说出来, 随便聊几句家常, 心情就舒缓了。这次也不例外。
“来得正好。”丁知行揉了揉眉心, “读给我听听,这字也太小了, 看得我眼睛累。”
丁穆炎接过一看,是一篇英文论文,坐在他身边,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他清冷干净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午后的阳光将他勾出一圈金边,乌黑的头发呈现出金黄色。
全文念完,丁知行望着窗外没什么反应。
“爷爷?”
丁知行拿回论文又扫了几眼,叹了口气:“年纪大了,这文章看了几遍还不太明白。”
“爷爷,人家像您这岁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您还在研究学术论文,留点生路给别人行不行?”
丁知行用期刊拍了拍丁穆炎的脑袋:“笑话你爷爷,胆子忒大!”
丁穆炎提了提丁知行膝盖上的薄毯:“不敢,您看我一来就给您做陪读,任劳任怨的。”
丁知行仔细地给期刊夹了书签然后放好:“你这模样,就像外面被人揍了回来哭诉。”
“有您这么讽刺孙子的吗?”
“你的事啊,我都听说了。”丁知行端详着丁穆炎,“难过吗?”
“难过。”丁穆炎的情绪当即低落了几分,“我被停职了,朱院长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卫计委的人找朱院长谈过话,说影响太坏,要尽快严肃处理。”
“小朱这人还是书生气太重。”
以朱院长如今在医学界的地位,能指着他叫小朱的恐怕也只有丁知行一人。丁穆炎苦笑:“院长他已经尽力了。”
“你爸怎么说?”
“他说他尊重我的任何选择。”
“尽说些没用的!”丁知行对儿子一万个不满意,“那你自己怎么考虑?”
“我不服!”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不是的,爷爷,这不是我‘选’的路,我没有去选择,我是被选择的。”
性向由不得他选,一定要说选择,也是他选择做真正的自己。
丁知行怔了一怔,心疼地叹了一声:“你说得对。”他眼神变得迷离,仿佛隔着一层雾,在重重迷雾后是遥远时空中零零碎碎的记忆:“但至少你还有路走,不是吗?”
“爷爷,您别给我灌‘人生在世总要受点委屈’‘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类的鸡汤,这些话我安慰别人的时候张口就来,可我就是不痛快。这些年我的付出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见,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还有很多人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可他们恨不得我去死。我治病救人问心无愧,可我忽然发现我在为一群恶魔治病。”
丁知行撑着扶手起身,丁穆炎连忙将拐杖递了过来,丁知行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下。他的腿曾经断过一次,治疗得不及时没能长好,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不方便。
“曾经我认识一对人跟你一样,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全国都在打仗,人的命运也随波逐流,好的时候穿绸子衣服喝进口的洋酒,坏的时候吃的是树皮草根穿的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两个人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后来在一个小村庄里落脚,村里的人很照顾他们,给他们吃的还分了间房子给他们住,在那种年代肯匀一点吃的,就已经是大善人了。他们假装成一对兄弟,但没用他们的关系很快被村里人发现。那时候村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传染病,很多户都有人病倒,但那两人安然无恙,于是村里人就认为他们是来害人的妖孽。”
丁知行很少聊过去的事,丁穆炎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后来呢?”
“后来村里人把那两人锁在屋里,堆了茅草,放了一把火。”
丁穆炎猜到是坏结果,但没想到这么坏,他难以想象那两人被困在屋中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是何种绝望无助。
“人都是从无知走来的,愚昧会让人变得固执、残暴、富有攻击性甚至丧失人性。”
收留陌生人的是这群人,活活将人烧死的也是这群人,善良还是残忍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定义的。
丁知行望着丁穆炎:“那时候,你说你喜欢男人,你爸爸他接受不了,我就帮你说服他。我不为了什么,只是希望你这条路能走得轻松一点,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我一直很感激您。”
“你这事搁任何人身上都会难过,我不管说什么都无法真正安慰你。我只能说再坚强一点,你还没死呢,还有无限可能。”
“他们想赶我走,可我真的不想走,如果走了,我就回不来了。”
窗外厚厚的积雪白得耀眼,雪化的时候格外冷,肆无忌惮地攫取空气中的每一丝热量。
“会好的。”丁知行擦了擦玻璃上薄薄的水汽,“一切都会好的。”
丁穆炎第二天交了辞职信。
从丁知行那里回到家后,他思考了一夜,午夜时分他拿出笔纸写了辞职信。他的现状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虽然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被抓,但舆论的发酵还会继续,对于紧张的医患关系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果只是他自己也就罢了,他不想再连累身边的人,他不想再看到朱院长愁眉苦脸,被上级下级逼得焦头烂额。眼下形势是他必须背上锅,哪怕他再想留在医院,也没脸让朱院长为自己扛□□包。
当辞职信放在朱院长面前时,朱院长的手都在抖,拆开看了一半就推了回来。
“谁让你辞职的,不是叫你好好在家休息吗?我不接受!赶紧回去!”朱院长又气又急。
“朱伯,我考虑过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丁穆炎违心道,“我受不了让人指着鼻子骂,他们非要我走那我就走。本事是我自己的,出了这扇门我哪不能去?为什么要受这窝囊气!”
朱院长拍着桌子道:“你非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你去看看你科室那帮人在干什么!”
丁穆炎差点没绷住,他又太多的话要说,但一句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淡淡一句:“对不起。”
朱院长把丁穆炎赶出了办公室,混乱中,丁穆炎把辞职信往他桌上一扔转身就跑,气得朱院长在背后直骂娘。
想到朱院长说的那句话,丁穆炎觉得不放心,便去科室转了转。
起初他没发现什么异常,当他经过护士站发现桌上多了个彩虹形状的日期小摆件。他愣住了,护士看见他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他又发现她胸口除了插了支笔,还夹了个彩虹小夹子,他再仔细一看每个人胸口都夹了一个,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医院里多了一抹精灵般的色彩。
丁穆炎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转身离开,拿出手机随意地翻看。科室群里面一个前几天去休产假的护士发了张新生宝宝的照片,一群人在下面发恭喜的表情,丁穆炎点开照片看了看,刚想发个红包,他发现一个人的头像换成了彩虹,他的手指顿了顿又点了其他一些人的头像,发现几乎每一个人都悄无声息地换了各式各样的彩虹头像。
酸涩如潮水般涌来,本想缓缓情绪的丁穆炎愈发难受了,他连忙关掉手机不敢再看,可那斑斓的色彩还是在眼前闪现。他们听话没有大张旗鼓地示威,而是化零为整将彩虹点缀在微小的角落。他们人微言轻,但想尽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愿。
出了医院大门,丁穆炎接到了彭致诚的电话。
“我辞职了。”丁穆炎道。
彭致诚抽了口气,似乎不敢相信丁穆炎做了这个决定:“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去美国。”
“什么时候?”
“明天。”
彭致诚抽得差点没背过气,颤颤巍巍地说:“你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丁穆炎笑道:“我去参加个学术讨论会,早就安排好的行程。”
彭致诚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这就要走了呢。”
“然后……”丁穆炎黯然,“顺便去拜访一下罗斯教授,看他缺不缺人。”
彭致诚那头没声了,许久嘟囔了一句:“真没意思。”
当晚彭致诚来陪丁穆炎顺便帮他整理行李。
说是帮忙其实跟捣乱差不多,丁穆炎经常出差,专门有个行李箱装常用的日常用品,只要稍微调整一下替换衣物就行。
“唉,你这就要走了,又要剩下我一个人了。”彭致诚哀叹。
丁穆炎把衣服整齐地叠好:“你有那么多小花,怎么会一个人呢?”
“小花是小花,你是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丁丁宝贝。”
“你少恶心我了。”
彭致诚又叹了一声:“说正经的,我就是为你抱不平。”
丁穆炎的心情徘徊在低谷。他是天子骄子,四年前他以专家身份归国,那是何等荣耀风光无限,如今名誉扫地,灰溜溜地离开。
“与其讨人嫌被人赶走,不如我自己走。”丁穆炎道。
彭致诚守在行李箱旁无聊地玩旅行装沐浴露:“你看你这都要走了,萧进也不来帮帮你,果然是无情无义啊。”
丁穆炎回想起那晚他接到电话后震惊的样子,他走到门口问“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丁穆炎冷淡地拒绝了。
“你还要他来帮我?你是嫌我不够倒霉吗?”
“我认为他应该跪在你面前给你谢罪,就这么放过他太便宜他了。”
丁穆炎夺过旅行装沐浴露塞进行李箱:“我保命要紧。”
次日一早,丁穆炎赶到机场。
就要离开了,他的心情沉得如压了块石头。虽然暂时只是去开个会,但他知道他的离去已成定局。他所在的医院是国内顶尖的医院,其他大医院碍于他糟糕的名声可能不会聘用他,至于小医院他多少有点看不上眼,没有病源简直是对他专业能力的浪费,时间久了水平都会下降。
国内去不了只能往国外走,以他的资历来说国外的薪资环境都会更好,发展空间更广阔,只是好不容易回到家人身边又要远走他乡。
临走时,薛楚卫给他打电话。
“你哪个航班?我来接你。”
丁穆炎觉得他还真有点神通广大,居然能知道自己要过来:“你在美东,我飞美西,距离差得远了。”
薛楚卫好像病了,咳得喘不过气来,声音也哑了:“你别管我在哪,我来接你就是了。”
“薛楚卫,你是病傻了还是怎么,听不出我不想看到你吗?”
薛楚卫沉默许久咆哮道:“我不甘心!”
又是一个不甘心的,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不都是自己做的事吗?
丁穆炎挂了电话走进边检通道,跟着队伍一点点向前,心中盘算这回去要做哪些事。
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他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这回是朱院长。
“小丁,你赶紧来医院!”
丁穆炎愣神:“我飞机快要起飞了。”
“叫你来你就来!”
丁穆炎被他吼得心慌:“可是我……我已经辞职了……”
朱院长在那头急得直跳脚:“我还没有接受,你辞什么职!你现在立刻回医院!立刻!立刻!”
前面的人已经出了境,边检人员示意他赶紧上前,不要耽误他人。丁穆炎被朱院长三个立刻吼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身后的人在催促他,他举着手机目光有短暂的空白。
“对不起,让一下,对不起。”忽然他反应过来,逆着长队往回走。
第60章
如此紧迫地催他去医院, 除了急诊手术丁穆炎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平时在家赶去医院不过五分钟十分钟,但机场离医院远着呢,真要是急到不行的话, 等丁穆炎赶到医院岂不是人都凉了?
一路上丁穆炎奇怪着, 紧赶慢赶,到医院也一个多小时了。朱院长没有催他去手术室, 而是给了他一个病床号,是VIP床号。
他带着一肚子疑惑来到病房推开房门, 一个高大挺拔的人站在强光下, 留下一个精心剪裁的侧影, 黑色衬衫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手臂。
丁穆炎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遇到萧进,但再一想意识到不对劲, 几步走入病房,看见坐在床上的是萧进的父亲萧淮。
“小丁,你快来。”朱院长见他进门,忙把他拉到跟前,向萧淮介绍道, “这是丁穆炎, 我们院的神外专家, 他本来在休假, 我特意把他叫了来。”
萧淮摆摆手笑道:“不用你介绍, 都是自己人。小丁啊,这回我恐怕要麻烦你了。”
丁穆炎瞥了眼床尾的CT片, 又瞥了眼萧进,他表情严肃,气色不太好。萧进从丁穆炎进病房就死死地锁定追随,但又跟前几次见面不太一样,前几次是一见面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把人吞进肚子,这回像脚被钉在地板上,动都不动——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屋里人太多的关系。至亲住进这里的病房,没有一个人还能高兴得起来,丁穆炎想起他匆匆离去的那晚,再看他明显困倦的神情,心中不禁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