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31)
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头,对上了萧进的视线。
萧进阴郁得就像一尊沉睡在海底千年的雕像,他一把抓住丁穆炎的胳膊:“不是我。”
丁穆炎凝视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良久,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第55章
这天萧进起了个大早, 他想着早些起床做好准备,如果丁穆炎早上想回家给打电话的话,不会太匆忙,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 但以防万一。果然他从太阳刚刚升起等到天大亮,没有等到丁穆炎的电话。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 看着没有营养的电视剧,时不时瞄一眼手机, 等待手机响起的瞬间。
渐渐地, 他有些失望。他认为虽然丁穆炎为人冷淡了些, 但心底应该很在乎身边的人,可为什么他使的招数不奏效呢?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可为什么丁穆炎会眼睁睁看着家人长辈深陷泥潭无动于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给的压力还不够, 还没有把其他路都堵死吗?
他打开电脑,监视软件的画面上只有灰灰的一块,是丁穆炎家门口的地板。他盯着这块地板看了好几天,仿佛能从水泥地上看出花。虽然可以去丁穆炎家轻而易举地把摄像头调正,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干, 或者说没敢这么干。调整摄像头容易, 可他想窥视的并不是门前的方寸之地, 而是丁穆炎的内心, 他想知道丁穆炎在想什么, 究竟怎么做才能把人弄回来。
正想着,手机铃响了, 是丁穆炎的电话。
萧进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睛爆发出夺目的光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随后,萧进骄傲地笑了:看,他还是回来找我了。他没有急于接电话,稍微等了一下后,才按下了通话键:“你想通了?”
第二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面突兀地挂了电话。
萧进有些傻眼。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你别担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再比如你还是跟我住一起,我每天送你上下班,可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通话已经中断。
这算什么意思?耍人吗?萧进有些气恼,愤愤然把手机丢到一边。
但迟疑了片刻后他又拿起手机给丁穆炎回拨过去,没想到打了几次都被丁穆炎按掉,再拨的时候提示正在通话中。
简直过分!萧进再一次扔掉手机。
忙了一会工作,姜辰发来了一条消息。
姜辰已带韩韶军去海岛上疗养,两人跟失踪了似的过起了二人世界,早把萧进这个三人行中剩下的一个抛到九霄云外,所以收到姜辰的消息,萧进还是有些意外的。
“哥们儿,我帮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姜辰发来的消息莫名其妙,萧进看了半天没看懂。
正思考着骂他几句,韩韶军的电话来了。
“萧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韶军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边上是姜辰在安抚:“小心身体,犯不着跟他生气。”
“分手后还打击报复,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卑劣吗!”
萧进被骂得有些恼火,但顾虑到好友的身体,还是克制着脾气,他以为丁穆炎最终还是向韩韶军求助了:“我的事你别插手,我有分寸,只要他别跟我闹,什么都好说。”
“你有分寸?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想逼死他吗?”
“我没想逼死他,只要他别跟我来宁死不屈那套,把手机给姜辰。”
那边乱哄哄的,有韩韶军在发脾气,也有姜辰在哄,最后还是姜辰掌控了手机。
“你牛逼。”姜辰用气声道,“你可真够心狠手辣的,当初我都没敢做这么绝。”
萧进觉得这话听上去有点不对劲:“绝?我一没有动他的利益,二没有伤害他的人身安全,这样能算绝?”
“他丁穆炎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曝光他性向,还不够绝?”
萧进脸色骤变:“你说什么?什么曝光他性向?”
姜辰也回过味来:“不是你干的?”
他们结束通话,姜辰发了个网址过来,萧进一看,如遭雷击。再想起之前丁穆炎一言不发的电话和自己那句“你想通了”,萧进面色霜白。他当即冲了出去,直奔医院。
见到丁穆炎时,他如同一缕幽魂在走廊里飘荡,黯淡无光的双目没有焦点,迎面走来,他完全没有看见自己。
“不是我。”
萧进迫不及待否认,随即丁穆炎的讥笑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不信?我没有在演戏,不是我!”萧进慌了,“我早上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我干的,曝光这种事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丁穆炎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冰冷得像一口干枯的古井,再无任何波澜柔情:“怎么会没好处呢?你不是一直在逼我吗?现在我真的快完蛋了,不是正合你意?”
“合个屁的意!”向来讲究的萧进说起了粗鲁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不是我干的!”
“我信不信有意义吗?能改变什么吗?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你引起的,别在我面前装无辜。”丁穆炎只觉得好笑,他才是受害者,却平静得如同一个路人,反倒是萧进这个施害者怒气冲冲地直跳脚。
“请你,离我远一点。”丁穆炎一字一句。
萧进眉角一跳,突然之间一把抱住丁穆炎将他压在墙上。
丁穆炎大吃一惊,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他居然敢对自己做这种事。路过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人,像躲避瘟疫似的退到一边,眨眼间两人周围多处一圈真空地带。
刚刚被污蔑私生活混乱的丁穆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男人搂抱,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对准了他们。丁穆炎气得快要炸裂,一把推开萧进:“你发什么疯!”
萧进凶狠但狼狈地瞪着丁穆炎:“我没有做过,你信不信?”
丁穆炎其实是信的,人有底线,过了底线再无退路,如果萧进对自己恨之入骨,恐怕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但现在萧进显然还有所图,所以他相信萧进不会蠢到踩爆这条线。
但就像他所说的,信与不信毫无意义,因为根源在萧进身上。
“我信。”丁穆炎笑了笑,没有什么温度,“你可以不要再骚扰我了吗?”
“你现在跟我走!”萧进逼近一步,试图去抓丁穆炎。
丁穆炎早有防备,退后一步:“不要欺人太甚了,你是听不懂人话了吗?”
“别跟我对着干!”
丁穆炎只觉无法再与他沟通,扭头欲走,但萧进岂能让他就这么离开,蛮不讲理地拉住他。
丁穆炎终于绷不住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能收敛一点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还有工作,你不要妨碍我!”
萧进松开了手,但紧跟着丁穆炎的步伐:“你只管跟我走!其他什么都不用理!我马上去查谁写的新闻,我把人弄来给你出气!没事的!有我在很快就会没事的!”
丁穆炎只管低着头走,越走越快,快要跑起来。
“你说句话好不好,丁穆炎!刚才你是不是去院长办公室了?你们院长是不是为难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你不如先把你自己解决了!”丁穆炎听他还敢对朱院长出言不逊,当即怒火更盛。
萧进哑然,可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一步不离地跟着丁穆炎。
丁穆炎走出办公楼,看见彭致诚迎面走来,走得愈发急切。
彭致诚先是挥了挥手,一看萧进跟在后面,当即拉下了脸。
萧进看到彭致诚更是没有好脸色,几步冲上前拦住丁穆炎:“穆炎,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你让开!我要去工作了!”
“穆炎……”
彭致诚冲了过来,试图挤在两人中间:“别拉拉扯扯行不行?你还嫌穆炎的麻烦事不够多?”
萧进寒着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致诚也是个有脾气的主:“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穆炎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妈的,你害人不浅还有脸纠缠不休,快放手!”
“你给我放手,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他朋友!”
“我还是他男朋友!”
拉扯间萧进一掌推在彭致诚胸口,彭致诚嘴巴利索身体弱了些,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丁穆炎眼睛一红,一抽身,一拳挥出去,重重地砸在萧进脸上。
他向来斯文,能动嘴的绝不动手,但此刻他忍无可忍,他自己已体无完肤,决不允许身边的人再受到伤害。
这一拳彻底把萧进打懵了,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丁穆炎。这一拳说实在不怎么重,他曾经挨过比这更重更狠的,但他觉得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
“男朋友?你在说哪门子笑话呢?别恶心我了!”丁穆炎还握着拳头,但人已冷静下来。
萧进张了张嘴,但没能发出声音。
彭致诚忙上前护着丁穆炎离开。
“丁穆炎!”萧进喊了一声,他想追上去,但两条腿重得迈不开。
丁穆炎停顿了一下,萧进期盼他回头,只要他肯回头,为他做什么都可以。可丁穆炎终究是没有回头,连头都没有偏一下,似乎那个停顿只是萧进的错觉。
“对不起!”
萧进又追了一步。他喉咙很紧,声音撕裂般的沙哑,被揍过的地方疼得晕眩,他没有想过要说这句话,可嘴不受大脑控制,毫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但这回,丁穆炎连停顿都没有,就这么走远了。
第56章
下班后彭致诚陪同丁穆炎回家, 其实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人同行了,因为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人跟踪他了。
丁穆炎十分平静, 已没有刚听到消息时的慌乱, 好像只是随便被人骂了几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彭致诚本想方便些叫外卖, 但丁穆炎用冰箱里的菜弄了一顿饭。
一下午彭致诚已打听了不少消息:“是时时要闻的记者,就是上回写你逼死患者家属的那个网络媒体, 你们的官司还没出结果。一定是他们怀恨在心, 跟狗闻到屎一样, 发现有机可趁就来咬你了。”
丁穆炎默默地吐出一块骨头。
“下午我拟了一份公告让你们院发,大致是说勿传播不实谣言,否则会用法律手段追究。”
“没用的。”丁穆炎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没用的, 现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会掀起更大的抵触浪潮,或者说现在不论怎么做都是没用的,发声明说你砌词狡辩,不发声说你默认, 说少了说你隐瞒事实, 说多了说你编故事混肴视听。一旦陷入这种境地, 除了挨打, 别无他法。
彭致诚也知道没用, 可还是不能坐视不理:“都是我不好,是我怂恿你起诉他们, 没那一茬说不定他们还不会那么狠绝。”
“狗都闻到屎了怎么可能不吃呢?他们不公开也会来敲诈我,到时候我一样被动。”
彭致诚想说那总比现在变成众矢之的好,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犹豫了一下没说。
“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冷静下来的丁穆炎思路清晰,“我跟薛楚卫分手后,我把所有的合影都清空了,薛楚卫更是一直很谨慎,从来不留合影。唯一有我们照片的据我所知只有姜辰,但他只有不能证明任何问题的普通照片,他拿来吓唬我的都是我跟别人的照片,而且当时韶军也叫他删了,当然删不删不重要了。他们曝光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是一次私人聚会的派对上,那张照片连我自己都没有,也就是说获取照片的唯一途径是当时参加过聚会的人,所以能弄到那张照片很难,必须是对我或者薛楚卫相当熟悉的人。”
“萧进?”
丁穆炎摇头:“应该不会是他,因为这么做只会对他不利。”
“天真!”彭致诚骂道,“我跟你说都是套路,让别人害你,然后他出面帮你,让你欠他情。”
“我都这样了,现在谁都帮不了我。”
彭致诚始终不相信萧进,丁穆炎也不想为萧进辩解什么,他甚至有点羡慕彭致诚,就应该像他那样质疑一切,对所有人有所保留,这样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他就是吃了太相信人的亏。
“那是一个同学聚会,来派对的现在都混迹于美国医疗界,那些人不随随便便能说动的,会拿出照片八成是许了什么利益,所以我更倾向于是薛楚卫那边的仇家。”
彭致诚气得直冒烟:“你看你什么眼光,交的什么男朋友,反正不管是谁,一个两个都害你不浅!”
丁穆炎被他说得原本就沮丧的心情更加低落了:“是啊,当初我应该学眼科的。”
彭致诚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骂,看他这样一句也骂不出来了:“吃饭吃饭,吃饱了继续斗争。”
院里的会议还是逃不过,第二天一早重要领导都坐在了会议室里。
当丁穆炎进会议室时经受了一遍目光的洗礼,在座各位都是在医学界举足轻重的人,他们的目光极具分量,他们每一句言论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未来,普通人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他们有的埋怨丁穆炎给医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有的可惜为什么好好一个年轻人不学好,也有的是赤裸裸的歧视。
“丁院长,现在医院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们医院吗?你自己谈谈你的想法吧。”首先发言声讨的是一位姓钟的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向来与丁穆炎不和。当初丁穆炎没来的时候,他是院里资历最深的副院长,始终卯着院长这张椅子,后来丁穆炎出现了,背景雄厚水平高超年纪还轻,朱院长又摆出一副培养接班人的架势,当即视丁穆炎为眼中钉,平时就爱时不时来句带刺的话,现在更是不留情面。
“我……”丁穆炎一开口,嗓子干得发苦,“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听从领导安排。”
钟院长笑了笑,他成功地把丁穆炎划到医院对立面,他目的达到能功成身退了。
“丁院长,你这话说得不对。”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前辈道,“什么叫做没有想法呢?你带着情绪来医院,来处理这件事,你对得起谁?年纪轻轻的不知轻重,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仅是你自己,还代表了医院,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想过丁老院长吗?你对得起他吗?”
丁穆炎皱起了眉头,会议室里的人纷纷应和,表示太不像话给医院丢脸。
“大家安静,先不要议论了。”朱院长敲敲桌子,坐在主位,他也是如同煎熬,“现在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吵架,更不是为了说你的责任他的责任。”他太清楚此中感受了,在昨天之前,他还在被人怀疑收受贿赂,他也是这样坐在被告席上接受众人的审判,现在罪人变成了丁穆炎,而且受到的责难承受的压力远比他多得多。“小丁,你心里有怒气我理解,我们医院是一个整体,现在我们开的是内部会议,所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既然朱院长这么说,我也确实有些话想问问大家。”丁穆炎抬起头环视一圈,“刚才你们说了那么多,我就想问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他这话一出,又炸开了锅。
“你跟供应商不清不楚的,还问你干了什么?”
“我与供应商清清白白,我的资产没有一分钱非法收入,在座也有好几位参与评标了,外人不了解拿我们医院采购说事,我们自己还不了解吗?”
“你损害了医院的名誉!”
“损害医院名誉的这篇谎话连篇的报道,不是我,我是受害者。”
“你自己有问题,别人才会说你。”
“我有什么问题?”丁穆炎紧紧盯着说话的人,他虽然年轻,但眼神比在座任何一个人都犀利,都有杀伤力,说话的人年纪大到足够当他的父亲,却被他看汗毛竖起。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不敢说,我帮你们说。”丁穆炎笑了,“这篇报道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是个同性恋。”
这句话说出来,全场鸦雀无声。
“我是个同性恋,我有罪。”丁穆炎道,“你们是不是想听我说这句话。”
好像一群人守着一个炸弹,大气不敢出,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立刻爆炸。在座的都是医生,道理他们都懂,也许还遇到过同性恋人病人。但真遇上了,发现身边某个熟悉的同事性向异于常人,都无法用平常心来对待,他们难免对丁穆炎投去异样的眼光,不自觉地将他划为异类,好一点的说“怪异”,不好的扔两个字“恶心”,也有的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更何况还掀起了疯狂的舆论风波,众人议论的焦点也在这里,同性恋再加拿回扣,简直道德败坏到极点。丁穆炎戳破了他们的心思,于是堵住了众人的嘴。
“丁院长,你想多了。”钟院长到底老道,很快转移话题,“我个人对你的性取向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但我们社会大环境就是这样。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能力改变世俗观念,外面的人对你有意见,各种不文明的谩骂,我们也制止不了,没有办法。你要知道这个社会上还有很多人书都没读过几年,素质不高文化水平低,不像你丁院长是留过洋,开过眼界的。我们能理解你,但是他们不能啊。”
钟院长的话又引来众人一片附和。
“刚才朱院长说得好。”钟院长继续道,“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社会观念这个问题我们显然是解决不了也不可能解决的,你总不能跑出去对每一个人说我有选择爱人性别的自由,这不现实。现在要紧的是我们医院遇到了危机,我们要想办法解决的是这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好吗,我现在回家都要被邻居指着鼻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