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38)
低头一看,萧进扶住了椅背。
丁穆炎低头望着萧进,萧进也正抬头看着他:“挂呀,愣着干什么?”
火红的灯笼悬挂在头顶,将粉白的墙壁映照出一层淡淡红光,连经过的病人脸上都多了点喜色。
下来的时候,萧进扶了一把。丁穆炎当然不需要他扶,这多此一举的动作,让丁穆炎多斜了他一眼,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福,一抹红,便衬出了国人的年,这个节日有种奇怪的力量,能让人放下一切专心过节,不论什么仇什么怨都能归结为一句“过了年再说”。
“大年夜怎么过?”萧进凑上前说话。
丁穆炎不假思索道:“医院。”
因为家庭关系,丁家过年根本不可能全家团聚,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一家三口都难凑一块儿。丁穆炎正值壮年,又没有家庭负担,年三十在医院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萧进哦了一声,愉悦地笑了声。
丁穆炎再度斜了他一眼,把想说的话暂且吞了下去。
过了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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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便到了年三十。这天意外地空闲,丁穆炎还在办公室小睡了一会儿养精蓄锐,整一下午都没有人打电话吵他。
但是庆幸这种心态真是要不得,他刚开心了一会儿病房里就出事了。
大年三十不少家属往医院里带各种年夜饭,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往病房里带酒,更荒唐的是为了能让病人喝上酒,家属还帮忙打掩护瞒着医生护士。一杯酒下肚,病人当即血管破裂瘫在床上,家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叫得整幢楼都能听到。
接下来是各种抢救,把正在幻想一个悠闲除夕夜的丁穆炎拖去了手术室。
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黑了,错过饭点的丁穆炎饿得两眼冒金星,推开大门,看见萧进站在外面。
年三十晚上,萧进一家在病房里边吃年夜饭边看电视。其实萧家也很难团聚,每到过年萧淮总要去慰问,这回也算托了生病的福,终于能一家人团圆。
吃过年夜饭,萧进盛了一盒饺子去找丁穆炎,打听到他进了手术室。
“我听护士说你晚饭都还没吃。”萧进举起手中的保温饭盒。
丁穆炎习惯性地挥了挥手:“给护士们吃吧。”
“她们都有,这是特意留给你的。”
挑刺还不容易,丁穆炎张口就来:“都说了不要在我科室做散财童子,你当我的话耳边风是不是?”
“几只饺子散什么财,我萧进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饺子收买人心了?你能别这么膈应我吗?不要废话了!给我过来吃!”萧进把丁穆炎拖到边上强行按在椅子上,打开饭盒,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快吃!”
被人拉着喊“快救命”常有,被人拉着喊“快吃”少见。醋的酸香味散开,饿极了的丁穆炎抵挡不住诱惑,夹起一只吃了一口。
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微酸搭配肉香,不咸不腻,还流出些汁水,味道恰到好处。
人饿的时候忍就忍了,可一旦稍微吃了点什么,食欲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挡都挡不住。
丁穆炎一个接一个,筷子使得飞快,眨眼间就下去半盒。
萧进怎么都压不住那股得意劲:“好吃吧?我包的。”
“你还会包……”丁穆炎条件反射,可话一说出口他又想起来那个五谷不分进了厨房就犯傻的萧进是假象,真正的萧进可是会做大餐的人,几只饺子又算得了什么。
“嗯,托你爸妈的福,我有幸能吃到你包的饺子。”丁穆炎讥讽了一句,吃饺子的动作都斯文了许多。
萧进差点想扇自己一巴掌,当初假装不会做饭只是为了能在丁穆炎面前撒娇软化他的心,顺便尝尝他的手艺,谁叫他说当初跟韩韶军同住时都是他做饭的,想到这事心里就不太痛快。
但丁穆炎实在是太饿了,这饺子的口味又实在合他心意,几口把嘴塞得满满的。
萧进看他两腮鼓鼓的模样,极力抑制住伸手捏一把的冲动,绞尽脑汁转移话题:“吃慢点,吃到硬币了吗?”
丁穆炎眉毛一挑,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你包硬币了?”
萧进包的饺子正好是一口一个尺寸,尤其是前几个他几乎是嚼都不嚼,到了口中就直接吞下去了,哪里有什么硬币?
“咳咳咳!”丁穆炎掐着喉咙,“你包哪个里面了?咳咳!我不会直接吞下去了吧?咳咳咳!”
萧进看他急得脸都红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我瞎说的,我没有包硬币,跟你开玩笑的。”
丁穆炎的脸刹那间就黑了,扔下筷子:“骗我就那么好玩吗!”
萧进没想到他上升到这个高度,有种自己给自己订了口棺材的感觉:“我开玩笑的,没想骗你。哎哟,我错了,我看你吃太着急了……”
“别解释了!反正你就是习惯性骗人!”丁穆炎气得要命,觉得自己是不是中邪了,为什么萧进说什么就信什么,当他说饺子里包硬币了,立刻就有喉管被异物堵住的错觉。
“我没有……”萧进哑口无言,挺好的气氛又被自己破坏了。
丁穆炎开始教训人:“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在汤团饺子这种东西里面包硬币结果被卡喉管送到医院来的吗!很危险的!弄得不好会死人的知道吗?还有的不知不觉吃进去,几年后才发现!而且还脏!你怎么想的!”
“对对,你说得都对……”
“什么叫我说得都对?你当我胡说八道吗?这是有统计数据的!你们当医生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吓唬人吗?”
“……我就字面上的意思。”
“命是谁的啊?难道是医生的吗?还不是你们自己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出了事又要来哭哭闹闹,三岁小孩?还喝酒!这么大个人了是有多无知多荒谬!好好活着不好吗!能稍微把医嘱当回事吗!”
萧进被他说懵了:“我没给你喝酒啊……”
丁穆炎发现自己说茬了,顿时熄了火,气得吃饭的胃口都没了,愤怒地在饺子上戳了两个洞。
萧进夹起饺子送到他嘴边:“我错了,你吃吧。”
丁穆炎把头拧到另一边。
“我求求你再吃一个。”
一名护士从手术室跑出来,丁穆炎忙把他的手按下去,心虚地瞥了人一眼,但萧进若无旁人:“再吃一个,一会儿说不定又有人需要你抢救,吃饱了才好干活。”
丁穆炎很确信那护士经过他们面前时笑了一下,绝对不是错局。
“你别乌鸦嘴行吗?”
“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丁穆炎摸了摸喉咙,异物感的错觉一时半会儿是消不去了,饥饿感已经缓解,他夹个饺子慢条斯理地嚼着。
在手术室外幽冷的走廊里,他们背靠墙壁坐在椅子上,悬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无声地放着春晚,里面的人穿得一身喜庆,脸上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喜悦,窗外的大雪静静地飘,远处的松柏裹上厚厚的雪衣,亦如丁穆炎身上洁白的大褂。
仿佛是一部默片,一切都是静谧无声的,在这除夕夜里,没有满眼的红火,没有炮竹硝烟味,没有欢腾的锣鼓声,只有粉白的墙,染了血的手术衣,和手中半盒温凉的饺子。
丁穆炎吃着,萧进看着,心里很是喜欢,强烈地想把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第68章
萧进认为喜欢是一种很难得的情绪。大部分人所谓的“喜欢”, 其实只是“漂亮”“值钱”“有用”等等,因为这些表象产生了虚假的“喜欢”,不论是人还是物, 都会去跟风, 一不小心便会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左右。很难去界定感情产生的真正来源,对于萧进, 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应该”。比如父母应该被孝敬,所以他孝敬父母, 兄弟应该互相扶持, 所以兄弟的事他有求必应, 待人应该礼貌,所以他为人处世尽可能周到,敌人应该及时消灭, 所以他打击敌人手段快准狠。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感情,不过是千百年来传统和世俗留下的痕迹,教导人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所以“喜欢”是假的,“应该”才是真的, 究竟什么样的感情才能叫做“喜欢”, 没人说得清楚。
但现在, 他说不清为什么, 就是觉得很喜欢这个人。
吃东西吃到腮帮子鼓起来很喜欢, 冷笑着翻白眼很喜欢,一本正经看书很喜欢, 身上的消毒水味很喜欢,说起专业来头头是道一副你们都闭嘴听我专家说话的模样很喜欢。微翘的发梢很喜欢,葱削的指尖很喜欢,圆润的耳垂很喜欢,还有躺在身下稍稍皱起眉头眼睛里带着水的时候很喜欢……萧进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飙起来的车速。
不是单纯的“好看”“有钱”“有用”,好看当然是长得好看的,但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有钱不有钱的,萧进对这么没什么概念,有用肯定是有用的毕竟是个学术权威,但学术的方向比较可怕,巴不得一辈子都用不上。
总之,就是整个儿的喜欢。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陌生而新奇,满满的,占据了他全部心思。
丁穆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看他在发呆:“想什么?”
“啊,我……”萧进连忙掩饰,“没想到你们年三十还这么忙,我看病房里这几天一直在收病人。”
人生病可不会挑时候,很多人想快过年了坚持一下,熬到熬不下去了才到医院反而加重了病情,而且每到春节下级医院会将重病人转过来,再加上家里缺人照顾想些病送进来的老人,病房周转的压力非但不会降低还会加剧,所以休息什么的根本想都不用想。
“病房这边还算好,只要自己不作死,还能应付得过来。急诊那边才叫忙,被鞭炮炸伤了,暴饮暴食的各种病,温差过大的各种病,还有产科那边也忙,明年生肖好,都赶着生新年宝宝。”
“不休息吗?”
“轮流休息吧,先回家吃年夜饭再来值班,或者值个小夜班再回家吃年夜饭。不过回家了也没用,有事还得把人叫回来,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我妈上的白班说好要团圆的,结果一晚上被叫回医院三次,最后一次干脆不回来了,年初二才看到人。”
萧进发现他在说这些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医院里且没有回家的打算。
忽然之间,他很想把丁穆炎拖回家,支个锅,煮些热气腾腾的东西,几个饺子实在是寒碜。
“那不是很辛苦?”
“习惯了,老前辈们几十年都过来了,我还年轻呢。再说还有很多职业过年没法休息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丁穆炎收起筷子把饭盒盖好,“我去洗洗再给你。”
萧进连忙把饭盒抢过来:“我自己洗就好。”
“哟,大少爷会洗碗?”
“我拿回去让阿姨洗行了吧。”
丁穆炎摸了摸肚皮,有点胀,不想动弹,他抬头看春晚,虽然没有声音,但能看见一张张熟悉的明星脸在屏幕上晃。
萧进陪在身边,表面看上去平静,内心百转千回。此刻气氛正好,肯吃他东西说明敌对情绪不大,人吃饱喝足后比较好说话。糟糕!没有喝!早知道应该再带一罐汤来,为什么事先没有想到呢!
萧进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悲欢离合的医院,他们并肩而坐,刚刚吃完一顿大概可以称之为年夜饭的饺子,基本上算是一起过了一个年。
两个人一起过年似乎就有了些非同一般的意味,心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比如,摸一下手,碰一下脸什么的。
萧进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穆炎,我认为我们……”
丁穆炎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精心组织的语言,他接起电话神情凝重。电话是从急诊科打来的,打电话的人嗓门很大,用专业且简洁的语言汇报附近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1人已当场死亡,14人受伤,其中6人重伤,1名儿童,救护车正在往医院送。
雪天路滑能见度低,节日里又可能存在酒后驾车,最怕便是这种事故。
“我知道了。”丁穆炎腾的一下站起来,“你们先做好准备收治伤员,其他的事我去联系……”
萧进目送丁穆炎离开,他没走几步就跑了起来,背影如风一般,急切从头发丝里冒出来,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夜。
“我认为我们还可以再试试看。”萧进对自己说。
如果说之前的医院已是一锅煮开的水,那现在的医院就是炸开了锅。
一个个电话拨出去,已在家的医生纷纷赶回医院,一辆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和护士已等在了门口,抬下来的人一个个浑身是血,哀嚎声不绝于耳。
绿色通道已打开,所有相关科室都在高速运转,医生分别接走各自的伤员,丁穆炎亲自上了一台与骨科的联合手术,伤者是一名六岁男童,颅脑外伤加胫骨腓骨骨折,瘦小的男孩躺在绿色的手术台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已被全麻但眉头仍然皱得紧紧的,仿佛还处于痛苦中。
忽然丁穆炎有点庆幸前一台手术结束后他大吃了一顿饺子,否则很有可能被迫匆匆忙忙塞一肚子冷饭。
萧进期期艾艾拎着饭盒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连忙摇了摇头,把萧进的影子甩出脑袋,专心眼前的手术。
数台手术同时进行,血库血液告急,医院已组织起了院内献血,手术结束后,丁穆炎也赶去献血。临时隔出来的献血点人满为患,在人头攒动中丁穆炎一眼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萧进。
“丁院长,你这边坐吧。”一名护士招呼他,指着萧进身边的空位。
昏昏欲睡的萧进一下子醒神冲丁穆炎笑个不停,丁穆炎怔了一下后,走向了空位。
针扎进血管,血液流了出来,丁穆炎握了握拳头然后放松。他瞄了旁边萧进一眼,他那袋血已经快满了。
“你怎么也来了?”丁穆炎道。
萧进笑了一下:“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吧,你不是做手术去了吗?”
“结束了,我总不能闲着吧。”
“闲着?之前在急诊那么吵都能听见你在吼,如果你还叫闲着就没人能叫忙了吧?”萧进看见丁穆炎的眼睛斜了过来,他又道,“我才是真闲,所以才去凑了下热闹,我保证没有影响你们抢救。”
正说着,一队武警走了进来,一个个血气方刚,在满眼的白色中飘来一片绿。
“他们也是来献血的?”
丁穆炎瞥了一眼,见怪不怪道:“附近的消防中队,不就在我们院后面两条街嘛。他们的点设得不好,离我们医院太近,每次出什么事都会被喊来献血,也怪辛苦的。”
“你也献过不少次吧?”
“还好,献血证用来打牌没什么问题吧。”
带着玩笑意味的话逗得萧进直乐。
丁穆炎道:“你爸睡了吗?让他发句话呗,务必全力抢救伤员什么的,让其他部门好配合我们医院。”
“他早就打过电话了。”
丁穆炎点点头:“领导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
萧进笑得身体都在颤抖:“话都被你说去了,能给人条活路吗?再说了,你自己也是领导啊。”
不知不觉,两人靠得太近,已超过了安全距离,丁穆炎一扭头,几乎能感受到萧进的鼻息。
近,太近了!丁穆炎心中警铃大作,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无底的深渊,一不小心就会坠落,再无生还机会。但萧进似乎还浑然不觉,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
“这回你又在演什么人设?”丁穆炎道。
“什么?”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冷了,萧进没听懂丁穆炎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刚才还说说笑笑的人为什么突然变了脸。
“热心市民?善解人意的贴心暖男?”
萧进收起笑脸,表情中多了些悲哀:“我没有在演什么,你误会我了。你的工作专业性太强,我只是想多少帮点忙,别的我也……”
丁穆炎转过脸,闭上了眼睛,明显不想再听他说话。
这边萧进的血袋已经满了,工作人员拔了针,但他还坐在位置上望着丁穆炎急切道:“穆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有什么需要我演的?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我不关心,我不想谈,我很忙。”
“我可以等,等你忙完了,等你有空了,随时随地都可以。”
“你好了就让座位,别人还要献血呢。”
“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丁穆炎睁开了眼睛,泠泠地看着萧进:“我累了。”
萧进哑然无语,半张着的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献血的人还排着队,僵持片刻后,他无奈起身。
不过是几分钟之前,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缓解了,至少不像以前般动辄冷言相对,和好如初指日可待。没想到,丁穆炎一句话便把他再次打入谷底,症结仍在,和好什么的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为什么会这样?萧进盯着丁穆炎,发现他的嘴唇干到起了皮:“我去给你倒杯水。”
丁穆炎重新合上眼睛,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完全是拒绝的姿态。
萧进匆匆离开,他本想去倒水,但想了想回到病房,将没喝完的汤热了一壶,心急火燎地赶回献血点,生怕丁穆炎献血完已走了。
但当他提着汤回来时,却看见丁穆炎已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导管里血还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