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51)
“准备干吗?”
萧进按下发送键,把手机塞进口袋,微笑道:“准备承包你们食堂。”
“咳咳咳!”丁穆炎把吃了一半的馄饨咳了出来。
“你看你自己溅了一桌的油,不要怪我。”
丁穆炎抽出纸巾擦擦嘴,擦擦桌子:“承包食堂?”
“嗯,我可以把这家馄饨店的大厨请过来,你就能在食堂吃他们的馄饨了,还有那家炒饭店味道也还不错,你还想吃什么?饺子?拉面?”
“你这是要把周围的外卖一网打尽吗?”
“可以啊。”萧进发散性思维,“我可以再派个人专门给你点菜,你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点菜,随时给你送过来。不行,这个人要负责督促你吃饭时间到了,免得你饿过头了才想起没吃饭。这个主意不错吧?这样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你不好好吃饭了。”
“别逗了……”
“没有逗你啊,你看我已经在安排了。”萧进把手机举到丁穆炎眼前。
“那你下次是不是还准备把我们医院的旧大楼粉刷一下?”
“建筑的事让韶军来搞,他是内行。你想粉刷大楼?”
“没有没有。”丁穆炎连忙否认,生怕他行动力太强,说干就干。
“不过呢,也没那么快。”萧进算了算时间,“你再忍忍啊,我尽量让你早点摆脱难吃的食堂。”
丁穆炎不知道该如果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内心还是非常喜悦。
吃饱喝足,两人蜷缩在沙发上,一人一头安静地睡觉,短暂的休憩使办公室的气氛变得温馨而甜蜜。
丁知行的病情始终在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坠落。
几天后,丁穆炎再次被通知丁知行呼吸衰竭。
他赶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用上了除颤仪,耳边全都是人的呼喊声。仿佛身处在破碎的空间里,看见的所有事物都是不完整的,他试图将画面的碎片拼起来,但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再次将其撕碎。
爷爷瘦小的身体愈发显得孱弱,好像躺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器物,已没有了自主能力只能任由人摆弄。
空气中还弥漫着用过除颤仪后的焦糊味,这抢救的场景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无数次亲身经历,陌生又因为此时此刻好像一个局外人,只能无助地看着其上演。
不知道谁尖着嗓子叫了一句:“没有心跳了。”
医生丢掉除颤仪,开始做心肺复苏,可做了没几下忽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丁知行。
“快按啊!怎么不按了!”死水般的丁穆炎突然沸腾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推开那医生,自己上阵。
可刚按了一下也愣住了,手一放上去他便感觉到了,只不过那么几下,爷爷的肋骨断了起码有三四根。
他太脆弱了,脆弱到已无法承受这个力道,好像一个勉强黏合起来的玻璃瓶,风一吹就有可能散架。
那医生已经回过神来,将丁穆炎推到一旁继续按压。
丁穆炎跌跌撞撞地退到一边,一张病危通知递到他面前,一医生对他喊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只看见人嘴巴动了动。
不过短短数天,他又收到了一张病危。
他木然地转过身,把病危通知书贴在墙上,想要签字却发现没有笔。
笔呢?他应该放了一支笔在口袋里的,之前好像还写了个医嘱,写完之后放哪儿了?
丁穆炎面无表情地从左口袋摸到右口袋寻找那支他用过的笔,可那支笔就像掉进了黑洞,怎么找都找不到。
放哪儿了?丁穆炎陷入了执拗的怪圈,他一定要找到那支笔,一定要用那支笔签病危通知书,其他的笔都不行。
终于,他在胸口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支笔。
刚才放胸口的口袋了?他试图回忆,但什么都没有想起。
当他握着笔想要签字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这个字怎么都签不下去。
为什么要发抖呢?丁穆炎想。他用力绷紧肌肉,想控制住颤抖,但他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反而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怎么办?控制不住了怎么办?
这时,一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温柔而强大,随后他对上了萧进的双眸。
渐渐地,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他又能看见在抢救爷爷的医护,又能听见他们焦急的喊声。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将破碎的画面一点点修复,往他空洞的胸膛里注入力量,让他回到真实的世界,让他有勇气去面对正在发生的事。
“你没事吧?”萧进关切地问。
丁穆炎发现手不抖了。
“没事。”丁穆炎道,然后低下头,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名字。
抢救仍然在继续,但希望越来越渺茫。
相关的科室主任都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朱院长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走廊里看着医生们忙碌,他双目通红,脸颊的肌肉时而抽动一下。
沈主任从抢救中抽出身对丁穆炎吼了一句:“老丁来了吗?”
丁穆炎干巴巴地回答:“在路上了。”
沈主任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投入到抢救中。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沈主任从高声呼喝到沉默不语,从指挥各个医生一个个轮流上到拧着眉头自己默默按压,最后他猛地抽身,擦了把汗,面对墙壁,插着腰直喘气。
呼吸机仍然在工作,使得爷爷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监护仪上已无跳动的一根直线昭示着生命的停止。
所有人都安静了,再也没有喊声,再也没有人跑来跑去,他们像一根根木桩似的围在床边,从病房内到病房外。
最先哭出声的是朱院长,他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已顾不得自己院长的形象,在抽泣了几下后呜咽出声,好像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然后是几个年轻的护士,他们并没有受到老院长的恩惠,对他们来说丁知行是医院荣誉墙上的人,也只有偶尔丁知行回医院时,才会好奇地去瞻仰一下老院长的风范。但看着生命在手中终止,悲伤仍然将他们淹没。
沈主任稍微缓过劲来,回到床边,替丁知行将解开的衣扣一颗颗扣好,做完这一切后走到丁穆炎面前,嗓音嘶哑:“对不起啊。”
反倒是丁穆炎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脸上的表情过分寡淡了一些。他嗯了一声,伸出手:“辛苦了。”
沈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红,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抹了下双目,转身离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然后是丁建宇带着颤音的喊声:“老沈,我爸他怎么样了?”
沈主任不知道说了什么,没有听清楚,随后丁建宇出现在门口,他先是呆滞地看了眼痛哭的朱院长,然后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丁穆炎,最后才把视线落在丁知行身上。
跟在他身后的丁母先一步哭了出来,丁建宇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低声叫了声:“爸爸。”
病床上的人双目紧闭,似乎只是睡着了,好像叫一声他就会醒过来。
但终究不会再醒来。
医护人员一个个退出病房,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亲人。
丁建宇呆了半晌,一屁股坐在床边,趴在床上,将脸埋在了双臂中,发出低而沉闷的声响。
丁穆炎默默地看着一切发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萧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许久,丁穆炎终于开口道:“呼吸机拔了吧。”
他没开口,没人做这件事,只要呼吸机还在就有一种人还活着的假象。当呼吸机拔掉后,丁知行的再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病房里的哭声更响了。
“妈妈,你坐在这里。”丁穆炎扶着丁母坐到一张椅子上,“爸妈,你们再陪爷爷说会儿话,其他的事我去办。朱院长,您也过来坐吧,别站着。”
萧进看着丁穆炎将其他人安顿好,眉头皱得更紧了:“穆炎,你还好吧?”
“我没事啊,不能都围着爷爷干坐吧,事情总得有人做。”丁穆炎说着还拍了拍萧进,好像在反过来安慰他,“有好多事要办,有点乱,让我好好想想。”
“你也坐下来。”萧进去拉丁穆炎,却被他甩开。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好意思啊,第一次不太熟悉。”丁穆炎淡淡道,“以前病房里总有些做殡葬的人在转悠,怎么这会儿都不见了?”
“不着急的,你先过来!”
“对了!先要开死亡证明!”丁穆炎拍了拍脑袋,“开了死亡证明才能做其他事,我先把这事办了。”
丁穆炎说着就走了,萧进没有办法只能跟出去。
两人乘电梯下楼,萧进一直盯着丁穆炎不敢放松,生怕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丁穆炎则盯着面板上的楼层,向下向下一直向下。
“以前都听人说做医生的不能给自己亲人看病,尤其像我们做外科医生的不能给亲人动手术,我还不相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见过的病人数都数不清,心脏都强健得很,亲人不亲人的能有多大差别,往手术台上一躺,不是照样开刀。不过现在我信了,刚才我签病危通知书时手都抖得不行,这要是做手术,不得把人脑子都戳烂了。”丁穆炎说着还笑了笑,乍一看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笑容只到了苹果肌,没有到眼底。
“是啊。”萧进锁着眉头,冷着脸,一颗心怦怦乱跳。
电梯门打开,丁穆炎先一步走出去,萧进紧随其后。
走到医院大厅,丁穆炎突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了一圈。
“看什么?”萧进问。
丁穆炎一声不吭,方向一转,竟然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啊?”萧进一把拉住他。
丁穆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去买寿衣。”
“啊?”萧进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
“别拉着我,时间有点晚了,万一人家关门就不好了。”丁穆炎将他推开。
“你不是要去……”萧进理智地没有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追了上去。
丁穆炎絮絮道:“医院外面有家卖寿衣的店我上下班经常看到,有时候我还觉得他们家寿衣挺好看的,我去挑一件。你觉得宝蓝色好吗,我比较喜欢宝蓝色,爷爷穿肯定好看。我跟爷爷的眼光很接近,我喜欢的,我爷爷肯定喜欢。”
萧进忍不住道:“穆炎,我们先回去吧。这种事情不急的,一会儿我找个人来办全套,不用你去一家家跑。”
但是丁穆炎好像完全听不见萧进说话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可走到医院外面,他又停住了,似乎又没了去寿衣店的打算,直勾勾地盯着院外川流不息的大街。
萧进不敢再问什么了,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边,生怕他一头栽进车流里。
幸好丁穆炎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像一块伫立在悬崖边上的岩石一般一动不动。
“小的时候我爸妈忙,我下课后没地方去就会来医院找爷爷,所以这里的每一寸我都很熟悉,那时候车还没有那么多,路边还没有那么多商店,那片高楼还没有盖起来。”丁穆炎信手一指,“其实爷爷也没空管我,我就在他办公室一边做作业一边等他。经常会等到很晚很晚才能等到爷爷下班,他为了奖励我没有捣乱会给我买糖葫芦。你看就在那里,还有人在卖,不过老板早就换人了。”
萧进心里又酸又紧,默默地听他说。
“他是偷偷给我买的,还叫我不要告诉爸爸妈妈。”丁穆炎笑道,“他一个大医生天天给我吃糖葫芦,也不怕我蛀牙,是不是很好笑。”
“糖葫芦一定很甜吧。”
“我好像记得很酸,但还是很好吃。”丁穆炎的笑容突然之间就散了,像一把细沙被风吹散,转眼间无影无踪,“好想再吃。”
丁穆炎腿一松,蹲在了地上,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就这么不顾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穆炎,你别这样……”
萧进去扶他,丁穆炎却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被他轻轻一扯就倒了。
“穆炎?”
“爷爷没了!”丁穆炎猛地抬头,竟已是泪流满面。
泪水就像滔滔的洪水,积蓄到一定的高度,瞬间决堤,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已是支离破碎。丁穆炎嚎啕大哭,就像一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完全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他从未如此伤心过,他性格冷淡内敛,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即使有再悲伤的事不过一声长叹。但他错估了自己对爷爷的感情,当他清楚地认识到爷爷不在了,且再也回不来了,他的情绪终于崩溃。
他以为他看惯生死,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但是他突然发现他做不到。
他想哭,这一刻,他只想哭。
萧进心疼极了,好像被撕成两半,无法喘息,他用力抱住丁穆炎,轻轻拍他的后背:“哭吧,哭出来会好点。”
于是大街上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抱成一个团蹲在树下,路人无不投以惊诧的目光,但他们若无旁人。
丁穆炎枕在萧进肩膀上,伤心地哭,尽情地哭,没有太多的言语。
萧进把丁穆炎护在怀中,这一刻,他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这个人。
第88章
丁知行离世后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 丁穆炎请了专业的人来操作,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医院这边只能暂时把工作放下,先把家中的事安顿好。
追悼会的前一天他去医院安排工作, 并与朱院长沟通第二天的流程。可他在科室只停留了短短半个小时, 就有人找上了门。
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他听见护士长在跟人打电话:“我们丁主任家里有丧事请假了, 丁老院长过世了你不知道吗?王医生不是已经去了吗?为什么一定要主任去?主任他就是来布置工作马上要走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盯着他是不是太过分了?难道他不是人吗?他家里不能有点事吗?”
丁穆炎走到她跟前:“轻点声, 是谁啊?什么事?”
护士长为难道:“是产科, 说有个病人要你去会诊。我都跟他们说你没空了, 可他们搬出林主任,说林主任一定要你过去什么的。真是的,朱院长都说让你优先处理老院长的后事, 她林主任这不是倚老卖老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没事没事,稍安勿躁,别说这种话。”丁穆炎安抚她道,“那我就去看看吧。”
“主任……”
“就一会儿的事,没关系的, 你忙去吧。”
丁穆炎劝服了护士长便往产科那边去。
如果说医院里有谁能对丁穆炎倚老卖老, 那这个人不是朱院长之类的领导, 也不是某位业界大牛, 而是这位产科的林主任, 因为当年丁穆炎出生时正是这位林主任接生的。
当然当年林主任只是个小医生,现在已是退休返聘的大主任, 性格强势说一不二,所以丁穆炎见到她不得不恭恭敬敬笑着叫声林主任。
诊室里有很多人,林主任被一群医生围在中间,她个子小小的,头发雪白,腰板挺得笔直,气度威严,其余人不得不低着头,稍稍弯着腰跟她说话。
“林主任,我来了。”丁穆炎推开门。
林主任扶着眼镜看了一眼,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病例往桌上一放向他走来,一双平底鞋踩得哒哒响。
瘦小但有力的手抓住丁穆炎的手腕,往边上拽了一步,丁穆炎一个大高个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节哀顺变。”林主任道。
丁穆炎躬了躬身:“谢谢林主任。”
“这几天有点忙,后天晚上我抽个时间去看看你妈妈和老丁。”
林主任一诺千金,说后天晚上去就一定会后天晚上去,早一天晚一天都不会。
“后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正在办呢,这不是被你点了名,不得不过来一趟嘛。”
林主任指了指丁穆炎:“滑头,背地里肯定没少骂我。”
“不敢不敢,说正事吧,什么样的病人一定要我过来?”
“来。”林主任把他拉了回来,其他医生立刻散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其中还包括已经来会诊的王陆路。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坐在检查椅上,她皮肤黝黑,打扮随意,衣着也有点肮脏,也许是做了很多检查,她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停地扭动身体。
“你看看。”林主任把核磁共振片递到了丁穆炎手里。
丁穆炎扫了几眼,蛛网膜下腔出血,高度怀疑颅内动脉瘤。
“林主任厉害厉害,做个产检都能查出肿瘤。”
“少拍马屁!”
“造影做了吗?”丁穆炎问。
“还没有。”王陆路回答。
“那就做一个吧,她孕几周了?”
“32周。”
“那可以剖了,请麻醉科来会诊一下,没有什么疑问的。”丁穆炎对林主任道,“胎儿还好吗?还是产妇有其他病史?我们小王很优秀的,您是不放心什么?”
林主任严肃道:“我不是不放心你的学生。”
“那您在担心什么?”
林主任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又把丁穆炎拉到了边上,悄声道:“这个病人以前没有正常做产检,今天突然来我们这儿说妊娠反应严重。我们一查,根本不是妊娠反应,是颅内肿瘤。这都不是关键,她说要来生孩子,但是全身上下只有五千块钱,还没有医保。”
丁穆炎的表情凝固了,这才是一定要他来会诊的真正原因。
“这……林主任您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