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49)
丁穆炎也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我相信萧进在投资这部纪录片时的想法跟我当初是一样的。”丁建宇道,“也许你们之间有过矛盾,也许他为了跟你争点什么,做过一些令你不快的事,年轻气盛争强好胜,难免在冲动下伤害到别人,可以理解。”
“爸,你在帮他说话?”
“虽然我跟他接触不多,对他不了解,但他会支持拍这类纪录片说明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我欣赏像他这样勇于改变现状的年轻人,如果你跟他谈恋爱,我还是支持的。”丁建宇道。
丁穆炎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觉得爸爸把萧进想得太美好,境界拔得太高,果然距离产生美。
“另外今天要不是他,你爷爷恐怕凶多吉少,我多少还是相信点缘分的。”
丁穆炎不屑地嘁了一声:“他肯定是去拍爷爷马屁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连哄带骗讨人开心,爷爷这种理想主义者最容易让他的当!”
丁建宇笑道:“就算是去拍马屁,那也说明他有在用心。”
“我不跟你说了!你们怎么都帮着外人!”丁穆炎气恼。
“你们?谁是‘们’?”
“我去看爷爷!”
丁穆炎一进病房,便听到萧进的说话声和母亲的笑声,他不禁腹诽道:看!这家伙就一张嘴甜!
丁知行得知治疗方案后依然很平静,吩咐家里人要带点什么东西来医院。
跑腿的事自然由年轻人来干,萧进义不容辞,载丁穆炎一同去丁老家收拾。
丁知行叮嘱的东西很杂,比如眼镜、铅笔、看了一半的期刊等等,也不知道以他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看,总之他要求的全都带上。
丁穆炎从衣柜里翻出些换洗的衣物带上,似随意般问道:“你今天怎么想到去拜访我爷爷的?”
“是你爷爷请我去的。”萧进得意得就差没唱起小曲儿。
丁穆炎根本不信:“怎么可能?我爷爷根本不认识你。”
“因为你爷爷看了我的纪录片啊,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想见我,我想怎么能劳动你爷爷呢,所以就登门拜访。”
丁穆炎笑着摇头,一部纪录片居然把父亲和爷爷都惊动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今天我爸也跟我提纪录片的事了,你……”丁穆炎想说佩服佩服,又怕他骄傲。
但萧进却收起了笑脸,感叹道:“你家里人真关心你。”
经他提醒,丁穆炎也意识到了,并不是因为纪录片有多么多么热门,父亲和爷爷会关注这部纪录片,纯粹是处于对自己的关心,如果不是自己小众的性向,年迈的爷爷和忙碌的父亲又怎会特意抽时间去网络上看纪录片呢?
想到这些,再联想到爷爷瘦小的身体,丁穆炎又是一阵心酸。
“话说回来,你爷爷很喜欢我呢!”萧进得意洋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丁穆炎扔了个鄙视的眼神。
“真的!你爷爷很担心你的婚姻大事,经过一番深谈,你爷爷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我与你之间就差一本结婚证。”
丁穆炎很想把正在整理的行李箱扔到他脸上去,试试他脸皮有多厚。
“我爷爷一直很希望我能找到一个陪伴一生的人。”丁穆炎道。
“有故事?”
也许是今天爷爷对自己的触动太大,丁穆炎脑海中一切有关爷爷的记忆都在复苏,他强烈地想找个人倾诉,说说爷爷的旧事,而萧进恰好在眼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更准确地说,是爷爷希望家里每一位成员都能找到陪伴一生的人,因为爷爷自己的婚姻……我这么说也许僭越了……爷爷自己的婚姻有些缺憾吧。”
“嗯?你爷爷跟你奶奶关系不好?”
“关系很好,相敬如宾,但婚姻不应该是相敬如宾的,所以才是缺憾。”丁穆炎回忆道,“我爷爷如果再早生个几十年,估计也能评上个什么民国才子之类的花哨名号,他年轻时留洋学医,在新中国成立后归国,那个时候留洋的可都是非凡人物。但我奶奶没什么文化,思想比较守旧,连字都不识,还是后来在扫盲班里学会常用字。他们是组织介绍认识的,结婚的时候没有感情基础,结婚后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你能想象吗,我爷爷在念‘Whenyouareold’的时候,我奶奶在像小学生一样学写自己的名字,我爷爷在搞科研的时候,我奶奶在家给我发高烧的爸爸招魂。”
萧进没有想到丁家祖一辈的生活如此奇异,听着新鲜又令人叹息:“差距那么大,还能过?”
“我奶奶是个很善良,特别勤劳的人,劳碌一生。我爷爷忙工作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她一肩挑,我爷爷被关牛棚的时候,我奶奶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一个人带着我爸等我爷爷回家,就冲这个,我爷爷也会一辈子护着她。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件事印象特别深刻,小学时候有次开家长会,我爸妈和爷爷都没空,是我奶奶去的,但是我奶奶不太认字,老师说的话没记对,所以我次日应该带的书没带全。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了我句,那时候人小自尊心特别强,回家后冲奶奶发脾气,骂了些文盲之类难听的字眼,把我奶奶气得直抹泪,爷爷知道后就把我狠狠抽了一顿。我爷爷很疼我,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你们一家子除了你奶奶,全都是教授,她这日子很不好过吧?”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比较自卑的,我家的饭桌上谈论的大多是医学相关的话题,她根本就插不上嘴,爷爷有时会小心翼翼陪她聊些油盐酱醋,但夫妻之间一旦小心翼翼,就说明存在问题。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奶奶过世得早,爷爷始终认为她长期压抑的生活导致病情迅速恶化,如果奶奶不嫁给他,应该会更长寿一些,是他害了奶奶。至于爷爷,遇到问题无人可倾诉,也是非常的苦闷。所以爷爷主张找对象要找灵魂伴侣,找不到不如一个人过。当初我爸要跟我妈结婚,奶奶不同意,认为我妈是个医生照顾不好我爸,希望我爸找个护士之类温柔体贴一些。多亏爷爷支持,认准了我爸妈在一起能互相支持,互相激励,共同进步。事实证明我爷爷是对的,我爸妈天天塞我一嘴狗粮。”
“你爷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后来就轮到了我,当初我向家人出柜,把我爸气坏了。爷爷就对我爸说,难道你忘了你年轻时追求爱情时的执着了?难道你自己拥有爱情了,反而不允许儿子追求爱情?那会儿我爸不知道被爷爷批了多少个‘狭隘’,最后终于想通了。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带个人回家,爷爷眼看自己一天天老去,终究是着急的。”
萧进指着自己道:“我!”
丁穆炎恼道:“我认真跟你说事,你还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萧进严肃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认真的!我不想把我资助纪录片的事吹得多伟大,在你面前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开心。你说我是直的,说我不了解你们的痛苦,我可以去体会,可以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你,任何压力我都愿意承受。你说环境不友好,我来改变,旁人说我蚍蜉撼树我不在乎,星星之火迟早有一天可以燎原。你喜欢弹钢琴,我用小提琴与你合奏,你喜欢看书,我为你铺满整片书架,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萧进的感情如此热烈,丁穆炎几乎承受不住,他每一句话都像巨浪拍在他心口,令他心潮起伏。
“现在。”萧进握住丁穆炎的手,“你要照顾你爷爷,我陪你一起,一切后顾之忧我为你解决。”
丁穆炎有点慌乱地把手抽出,他还没想好,眼下事情太多太乱,他还需要点时间梳理情绪,但萧进的话已烙印一般烫在了脑海里:“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医院吧。”
“对了,刚才还漏了一句。”萧进跟在丁穆炎身后,“你喜欢□□,我陪你□□,多少次都可以,山无棱,天地合,精尽人亡,才敢与君绝。”
正在脱拖鞋的丁穆炎飞起一脚,拖鞋飞到他身上。
萧进笑着追了出去。
回医院的时候路过便利店,萧进将车停在路边进去买点吃的用的,丁穆炎在车里等他。
车厢里比较安静,光线比较暗淡,丁穆炎看见萧进的手机在不停地闪烁,眼睛一瞥,发现是微信一直在弹出消息。
什么人一直在坚持不懈地给萧进发消息?丁穆炎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发现说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再一看昵称都有点眼熟,总觉什么地方看见过。仔细回忆一番,不得了!这几个人好像是科室的医生护士。为什么科里的人会不停地给和萧进说话?
强烈的求知欲击败了尊重对方隐私的心,丁穆炎瞄了眼便利店,确定他还在里面挑东西,拿起了他的手机。
可是手机是锁着的,他先用萧进的生日组合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略一思索,厚着脸皮输入了自己生日,居然解锁了。
来不及脸红,点了下微信,点开最顶上挂着小红点的微信群。
群名先把他吓了一跳:17床家属与主任后援团。
这是什么鬼!而且为什么“17床家属”在“主任”前面?丁穆炎点开群名单,头像都很眼熟,昵称因为没改真名所以反应慢了点,一眼扫下来可以说是科室的半壁江山,比较年轻的医生护士都在里面。
消息还在不停地弹,讨论的内容大致可以概括为:丁老院长住院对17床家属与主任的关系之深远影响及对策。他们各抒己见,不断提出各种建议,讨论十分积极,气氛十分热烈,其中最活跃的要数昵称为“值班天王”——丁穆炎的小弟子邵一宁。
难怪萧进对丁穆炎的行踪了如指掌,丁穆炎本以为是萧进刻意派人调查,没想到他根本不需要调查,每天的行程早就被科室里的人卖给了萧进。
随便翻翻了,聊天记录根本翻不到头,这个群历史悠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建立了。
丁穆炎气坏了,怪不得总觉得这群人胳膊肘朝外拐,明明自己才是领导,他们却总向着萧进,对17床家属念念不忘,原来早就连成一气,心心念念想着如何把他打包给萧进。
群里面的讨论还在继续。
值班天王:我认为应该与时俱进,把骨科的人加进这个群,方便制定新的行动方案。
世界第一美护士:这个可以有,今天他们的小青还来问我17床家属和我们家主任的关系。
值班天王:你怎么回答的?
世界第一美护士:我说他们是正在争取耍流氓合法化的关系。
值班天王:很好,我们有新同志了。我好像有小青的微信,我找找。
“值班天王”邀请“雨后的青新”加入了群聊
值班天王:我们的群又壮大了,大家鼓掌!
世界第一美护士:[鼓掌][鼓掌]
雨后的青新:[害羞]
生气的丁穆炎用萧进的手机把自己加了进来。
“小目标”邀请“丁穆炎”加入了群聊
值班天王:你们看看还有谁可以加的,最好审核一下不要来捣乱的。
值班天王:[惊恐]
丁穆炎:这是什么群?
“值班天王”退出了群聊
丁穆炎:你们上班太清闲了是吗?是不是可以再加量?
“世界第一美护士”退出了群聊
“雨后的青新”退出了群聊
萧进提着一大袋东西上车,送里面拿出一个小蛋糕:“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丁穆炎举起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群?”
萧进看了一眼,只见满屏幕的退群信息。
“咳!”萧进心虚地避开视线,“其实我不太看群消息的,平时都屏蔽的。”
“把群解散了!”
“哦,好吧。”萧进不情不愿地选择解散群。
当丁穆炎接收到群解散的提示时又道:“看,你能解散群果然是群主,这个群明明就是你建的,这回不能否认了吧。”
萧进觉得丁穆炎变坏了,可怜巴巴道:“其实大家都在关心你爷爷。”
丁穆炎拆开蛋糕啃了一口,听他提到爷爷,叹了一口气。
“不要担心,爷爷会好起来的。”萧进安慰道。
丁穆炎沮丧地摇头:“爷爷已经九十多了,你不明白骨折对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意味着什么。”
“那么严重?”萧进神情凝重。
丁穆炎咬了一大口蛋糕来压制住喉咙里的酸涩。
萧进及时转移话题:“再去趟你家吧,估计最近你得经常住医院,带点换洗衣服?”
在丁穆炎忙乱的时候,萧进替他想得周到,丁穆炎心中感激:“好,谢谢。”
丁知行住进了医院,丁父丁母每天轮流来,但他们自己都上了年纪精力体力都不够,所以主要还得靠丁穆炎。虽说医院里有护士、护工和保姆,但还是得占用家属大量时间。丁穆炎人在医院,可总是忙得不见踪影,所以照顾爷爷这个重任被萧进主动担了起来。
萧进乐意,可以在丁穆炎面前刷好感度,又能在医院里混脸熟,与丁知行聊天本身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一个群被解散了没关系,另一个群又悄悄建了起来,只要人在,阵地就在,只要丁主任的高地一天没被攻克,萧进便前赴后继。
丁穆炎忙完后来到病房,萧进正捧着电脑办公,看到丁穆炎后把电脑扔在了一边。
丁知行正在熟睡,丁穆炎瞄了一眼时间:“怎么这个点在睡觉?”
“嗯,吃完午饭后拉着我聊了半天,后来就没精神了,说想睡觉,就睡到现在。”
丁穆炎盯着爷爷看了一会,忽问:“下午吃东西了吗?”
“没有,好像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丁穆炎一摸额头,伸手按了铃。
很快护士赶来,一看丁穆炎也在:“丁主任。”
“下午体温量了吗?”
也许是丁穆炎的语气比较严肃,护士非常紧张:“我……本来要量的……我看老院长在睡觉……早上……”
丁穆炎放软了语气:“先量个体温,然后……”
管床医生也跑了进来:“丁主任,老院长不舒服吗?”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检查,沈主任询问赶来,诊断结果很快到了他手中。
“肺部感染了。”沈主任沉声道,“我去请呼吸内科的人过来看看。”
丁穆炎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并发症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爷爷的生命像捧在手中的沙,不断地流失。
萧进有点懵,明明不久以前老人还精力十足地与他闲聊。“是我上午开了会窗的关系吗?”他紧张地自我检讨。
丁穆炎无力地摇头,萧进站在他身边,轻轻按住他肩膀。一点点温暖的力量从肩膀传来,丁穆炎握住了他的手。
丁知行身边越发离不开人了,各种药物注射入静脉,每隔一段时间会监测体温,人也不像刚进医院般清醒,几乎一半时间在睡觉,但又睡不沉,睡梦不时发出不适的□□。那本看了一半的期刊终究没有时间看完,夹了一支铅笔,被搁置在床头。
丁建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丁穆炎不忍心看他熬着,只要一看到他就赶他回家。丁穆炎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几乎全天24小时呆在医院,出了科室就去陪爷爷。
可即使是这样也阻止不了病情的恶化,感染不断扩散,肺部大片雪白,高烧持续不退。终于有一次电话打到科室,说老院长心跳骤停。
丁穆炎丢下手里的活冲了过去,一群医护已围在床边抢救,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张病危通知书塞到了他手里。
从来只有他给人下病危,第一次他被人下病危,心口仿佛被棉花塞住,怎么都喘不过气。
丁穆炎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圈看这时,萧进从外面进来,看屋里忙成一团,大吃一惊:“爷爷怎么了?”
丁穆炎一看到他,顿时一口无处发泄的浊气从心肝肺里冲出来,他大吼一声:“你去哪里了?爷爷心跳停止了,你不知道吗?”
“我……”萧进愣住。
也就十来分钟前,萧进出去接了个电话,当时护工和保姆都在,他很放心,没想到接完电话回来就变了天。
“对不起。”萧进道。
一句话吼出来,丁穆炎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引线烧啊烧,终于在萧进面前炸了开来。
终于爷爷被救了回来,心跳恢复正常,有惊无险。
沈主任满头大汗:“进ICU吧,外面不行。”
丁穆炎连声答应:“有床位吗?”
“下午会出一个,晚上就安排进去。”
“那太好了……”
丁知行忽然大声地□□了一声,丁穆炎紧张道:“爷爷?”
丁知行艰难地发出响声,不住地摇头。
“爷爷,您说什么?”丁穆炎揭开氧气面罩。
丁知行虚弱但极其坚定地说:“不进ICU……不进……”
丁穆炎怔然,试图劝说:“爷爷,您现在肺部感染有点严重,必须24小时看护,这里人手少……”
“不进!不进!”丁知行急了,手臂用力举到半空中挥舞了一下,又重重地垂下。
丁穆炎握住他的手:“爷爷,您得听话啊,医院里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他们会想尽办法治好您的,大家都盼着您能好起来。”
丁知行只是一味地摇头,反反复复说重复的只有两个字:不进。身为医生他很清楚进ICU会面对什么,各种创伤性的抢救对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极为痛苦。但是对丁穆炎来说,不做最后一丝努力,不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如何能安心?如何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