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98)
封剑平走了过来,目光从上至下来回将燕思空打量了一番,而后单刀直入地说:“你是元思空。”
燕思空拱手道:“不敢隐瞒殿下,正是。”
封剑平感叹一声:“我曾派人去西北寻你,却被告知你早病死在了采石场,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又是怎么成了潘阳人的?”
燕思空心口一窒,无论多少回,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但凡听到元南聿死在采石场的消息,都能令他分外地心痛,他攒足了银两后,也曾托人去打听过,只是过去了太久,得到的消息比封剑平还要模糊。他深吸一口气:“我……趁机逃脱了,然后流浪四方,为了能够考取功名,伪造了身份,这一切,说来话长。”
“你伪造身份,入朝为官,是为了……报仇?”
燕思空咬了咬牙:“正是,我爹当年被冤杀,我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封剑平深深地望着燕思空,良久,道:“广宁之战,若非元将军领兵固守,当年金人可能破辽东,直取京师。如此宏功伟绩,却被奸小冤死,实在是千古遗恨。”
燕思空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要如何报仇?”
燕思空看了封野,他猜不着封野究竟跟封剑平交代了多少。
封野道:“爹,他……”
“你闭嘴。”封剑平看着燕思空:“我要听你说。”
燕思空只好道:“我要剪除阉党,让谢忠仁、韩兆兴伏法,为我爹洗清冤屈,这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民除害。”
“说得好。”封剑平赞赏道,“阉党惑主媚上,扰乱朝纲,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现今更是意图谋篡储君之位,不得不除。”
“殿下的意思是……”
封剑平眯起眼睛:“我受命于先帝,驻守大同,三十余年来陛下不曾猜忌于我,如今陛下坚持要我回朝,定是受了阉党的谗言蛊惑。于是我回朝,一来示忠心于陛下,二来,是到了肃清朝堂的时刻了。”
燕思空心中万千思绪骤起,略显唐突地问道:“殿下从大同带来的两千兵马呢?”
封剑平一怔:“……何出此问?”
燕思空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回朝,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只是殿下若参与党争,朝中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介时人人都如刀尖起舞,命悬一线。”
封剑平沉吟片刻:“那两千兵马,驻扎于近郊三十里外,全都是我封家军的精兵强将,只听命于我。”
燕思空拱手道:“看来殿下意已决,老师得殿下鼎力相助,定能荡涤奸佞,还我大晟霁月清风的江山。”
封剑平语带讥诮:“你那老师,以京察逼迫我向太子表忠,其实我本也是拥立太子的,他此番做法,着实令我恼怒,如今陛下以国丧之名命我回朝,走到今日这步,多少是有些无奈,但也是命运之无可恕。”
“老师的手段确有不妥,但他鞠躬尽瘁,忧国忧民,望殿下不要怪罪于他。”
“放心吧。”封剑平仰首,看着树上残留的黄叶,感慨道,“颜阁老虽是专权霸道了些,但不失为一代贤臣,若能和他一道,铲除阉党,扶持储君,我远在边关,也可以放心了。”
“爹。”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我等联手,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封剑平苦笑一声:“我纵横沙场四十年,从不敢说自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狼儿,我们打得每一仗,不论大小,不论刀光剑影,还是唇枪舌战,都万不可轻敌,要步步为营,要谨小慎微,直至敌人真的断了气,都不可有半点松懈。”
封野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孩儿明白!”
第123章
封剑平留燕思空在府上吃饭,燕思空并不想久留,但也无法拒绝。
席间,他们继续聊着朝中局势。
突然,封剑平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回京后,听闻,因夕儿的婚事,你二人生出嫌隙,可有此事?”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显然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在封剑平眼中,他尚乳臭未干,在未能独当一面之前,他拿不准该不该向他爹坦白他和燕思空的事,至少不该是形势如此危险的现在。
“怎么了,是真的?”
“爹……”
“为何呀?”封剑平不解道,“你不会是真的在意门阀吧?”
“不是。”
“莫非……”封剑平挑了挑眉,“你喜欢夕儿?”
“当然不是。”封野脱口道,“爹,你想哪儿去了。”
“那是为何呀。”封剑平瞥了封野一眼。
燕思空放下筷子:“殿下,此事原因有二。”
“哦?说来听听。”
“其一,我与世子,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走得太近,不免授人以柄,尤其因殿下的关系,到处都有人盯着世子,其二……”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我曾发过誓,大仇不报,绝不成家,我身负血海深仇,如履薄冰,自己尚且不能保全,深怕辜负了万阳公主。”
“对,思空曾经发过誓的。”封野道,“再说,党派之争何等凶险,我不希望把夕儿卷进来。”
封剑平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与夕儿既然是陛下指的婚,就不需顾虑太多,狼儿,从此你与思空亲上加亲,也是美事一桩嘛。”
燕思空干笑一下,看着封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无奈。
封剑平又道:“不过,思空说你二人不该走得太近,确有道理,至少在我们铲除阉党前,要避嫌。”
封野闷闷地“嗯”了一声:“自那以后,我去见他,都避人耳目,与颜阁老密会也都很小心。”
“改日我当进宫见见贤妃。”封剑平感慨道,“我从前最疼爱这个妹妹,当年离京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一晃三十几年啊。”
“爹,京中变化大吗?”
封剑平摇摇头:“只是人变了。”
吃完饭,封野亲自送燕思空出府。
俩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虽都是身高腿长,却故意走得很慢,如此静谧的时光,似是走上多久也不嫌累。
燕思空偷偷牵住了封野的手,轻声道:“不必沮丧,眼下最重要的,是铲除阉党,扶立太子,待老师和殿下掌握朝堂时,再提婚事不迟。”
封野不大情愿地说道,“反正,太后新丧,你们三年之内也成不了亲。”
“陛下招你爹回京,绝不会只是简单赴个丧礼了事,待丧礼结束,怕就会发难,你们可定要有所准备。”
“嗯……若只是削减军备,我封家也认了,就怕谢忠仁谗言媚上,离间陛下与我爹。”
“你担心的这些,他早已做了,否则陛下不会三招你爹回京,接下来……”燕思空眯起眼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我爹回家后,曾与我促膝长谈,他明白我的担忧,但他在信中就已说明,绝不做叛臣。”封野紧了紧燕思空的手,“当然,他也并非没有顾虑,他带回的两千人,皆是精兵中的精兵,只听命于封家,或可保我爹周全。”
燕思空心中担忧,那精兵再精,也不过区区两千人,且远在三十里外,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安抚道,“如此我就放心很多,殿下回朝,与我老师联手,定能铲奸除恶,肃清朝野。”
“到那时。”封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燕思空的发迹,“你我之间便再无阻隔,我要与你永远在一起。”
燕思空打趣道:“你就不怕殿下打断你的腿。”
封野轻哼道:“我封野怕过什么。”
燕思空噗嗤笑了:“你明明很怕你爹。”
封野撇了撇嘴,小声道:“我才不怕他,我只是敬重他。”
燕思空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将他拽到房檐的阴影下,用力亲了一口:“再笑,我可不让你走了。”
燕思空抚了抚他的面颊,含笑道:“我走了,早晚有一日,我们不用这般躲躲藏藏,可以肆意在月色下漫步。”
“当然。”封野露出了笃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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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丧礼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依昭武帝的旨意,以国丧之规格为太后另择皇陵,重办丧礼,以息天怒。
此丧礼耗费白银五十万两,劳民伤财,惹得民间多有抱怨,朝野之中亦有不平之声,只是敢怒不敢言。
丧礼比之之前的还要盛大,又是祭天又是诵经,各藩王与群臣在冬日的北郊山上冻了整整一天,年纪大的怕是要冻出好歹。
这样一番折腾,才算是终于完成了丧礼,其中未出差池,怕是礼部人人都要回家烧高香了。
丧礼结束后,便要开始筹备大宴,可在大宴之前,朝堂上已经开始有了动作。
早朝上,有言官当着封剑平和封野的面儿进谏,说既然封剑平已经回朝,还应按照京察之标准,对其进行考核。
本身当初封剑平拒不回朝,是以大同仍有军务、不得脱身为由,昭武帝顺着台阶下来,允许暂不考核。
两派就当初陛下允许的是暂缓考核还是不考核争执了起来,但这争执并未持续太久,昭武帝传唤史官,将当日的记录拿了出来,果真,上面清清楚楚写的是暂缓。
恐怕当日昭武帝也是随口一言,谁又能想到,时隔不久,封剑平真的会回京呢,如今京察不过才过去了两三个月,对其重启京察,也是合情合理,封剑平自己是不便推脱的。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对照从一品大员的规格,对大同总督进行考核。
这看似不甚起眼的一件事,却令所有人都意识到,战火,就此点燃。
第124章
封剑平的考核,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吏部头上,吏部应根据他过往的政务,进行列题,让他根据列题自陈政绩,记录在案后,呈交内阁和皇帝审核。
这列题一事便让吏部犯难。难的并非是列题的内容,而是出题人首先要明白,他们想得到怎样一个结果,这便决定了,列题之时,除了常规之题,是否还要列一些尖刻的、刁钻的、犀利的题,这样的题以问责为主,怎么回答,都能被有心人挑出点毛病来。
吏部尚书刘岸夹在阉党与士族之间,左右为难,最后,他想出了一个颇为缺德、但能保全自己、且两边不得罪的办法。
当燕思空听到刘岸的吩咐时,着实愣了一愣,脑中一转弯儿,就全都明白了,他在心里痛骂刘岸,面上却谦恭地推辞道:“下官愚钝,为靖远王列题之大事,下官实在是心余力绌啊。”
刘岸道:“思空啊,不必如此谦虚,你才学过人,此次京察大计中,属你做事最细致、最周全,这是有目共睹的。这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颜阁老倾力栽培你,我也不甘其后啊,我思来想去,封将军的列题,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有意提拔你,希望你尽早能够熟悉吏部内外之事,独当一面啊。”
“刘尚书对下官如此赏识,下官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只是……下官对大同府的情况知之甚微,而此次考核又事关重大,下官深感难当大任,万一出了纰漏,下官轻若蝼蚁,可唯恐连累了尚书啊。”
燕思空心中骂道,这些个老东西,一个比一个地阴险。刘岸这一手可谓一箭三雕,他是颜子廉的人,跟封剑平、封野又有着复杂的关系,若他列题上放水,陛下和谢忠仁都不会放过他,若他列题上刁难,便把士族和封家都得罪了,这列题无论是谁出,都是两面不讨好,可如果他来出,就能事先与颜子廉、封剑平有所商量,尽量大事化小,就算被追责,有颜子廉和封家斡旋,也足够刘岸自保,换做吏部的其他人,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