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18)
元卯绷着脸道:“灵儿,你可不许乱来,一切听从调派。”
“放心吧爹。”元微灵吐了吐舌头,“千户大人。”
元卯领着元少胥和元思空往屋内走去:“空儿,你方才说,你有退敌之策?”
元思空点点头。
三人走到伏于桌面的偌大舆图面前,元卯双手撑案:“说吧。”
“卓勒泰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元思空开门见山道。
“哦,什么错误?”
“他没有围城。”元思空道,“当然,这个错误也并非他故意犯的,实属无奈之举。”
元卯盯着地图:“不错,广宁的地形、眼下的气候和诸多原因,让他没有围城,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他轻敌。”
卓勒泰在进军广宁之前,已经拿了晟军俘虏四千,自然知晓广宁城内不缺吃穿,围城最忌守方粮草无忧而攻方远道而来,因为守方根本不怕围,而攻方根本耗不起。
加之广宁城周围有一道山渠,没有足够开阔的地带供卓勒泰带来的马牛羊放牧,如今天寒地冻,没有牧草,无论是人吃的还牲口吃的,一定都是自己运来的,如此一来,卓勒泰便不敢轻易分兵围城,唯恐粮秣被袭。
其实,选择这个时节打仗,本身就犯了兵家之大忌,但卓勒泰没有选择,潢水不结冰,他们就过不来,此举也是艰难万分。
当然,如元卯所说,卓勒泰也确有轻敌之嫌,他恐怕不会想到,区区两三千守军的小城,能够顽抗到此般地步。
所以他没有围城,让李伯允可以亲去京师求援。现在就算他想围,倒是围不起了。
元思空道:“斥候说卓勒泰虽然没有围城,但已经分设哨卡,随时监视广宁的一举一动,然哨卡必有疏漏,尤其是夜黑风高之时。”
“你的意思是……”元卯沉思道,“想出城?”
元思空点点头。
元少胥皱眉道:“此时出城,若被金人逮个正着,岂不送死?”
“被金人憋在城里,也是一个死。”元思空的眼眸中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专注,“我的计划,便是派一批死士,趁着风雪之夜瞒过哨卡,绕到金军大营后方,待卓勒泰攻城的时候,偷袭他的大营和粮草!”
元卯倒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道:“此计甚为凶险啊。”
“是啊,太冒险了。”元少胥道,“派谁去,派多少人去?我们守城尚且不够,如何分兵?若这些人不慎被发现,必定有去无回。”
“爹,大哥,且听空儿细说。”元思空用两指捻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于广宁城和金军大营之间,“挑选三百死士,带七日口粮,配火铳和火油,趁风雪之夜,离开广宁,躲过哨卡,绕向金营后方,埋伏起来。”他用手指推着那枚棋子,滑到了金营后面,“待卓勒泰攻城,大营必定守备薄弱,死士乘虚而入,突袭大营,以火铳惊扰牛羊,以火油焚其粮草,成功则已,不成功,卓勒泰得到线报,也绝对要返去救粮,如此广宁之危暂解。”他最后将那枚棋子用力推进了金营。
元少胥道:“此计难度颇大,恐怕不成。如你所说,就算成功,也只是暂解,卓勒泰安顿好大营,又杀回来怎么办?”
“卓勒泰退兵时,我们要观察。若临阵退兵有条不紊,旌旗不乱,则证明他带兵有方,一定会派骑兵先行,速回救营,自己则带精兵断后,那我们就轻骑带火铳出城,追上去,趁其骑兵不在,冲击其步兵或攻城兵的腹地,杀敌多少不重要,但要将其阵型冲乱;若他退兵时仓惶混乱,那就更好了,直接击其尾军,金军两次攻城不得,损伤惨重,士气已然低迷,如今前被袭营,后有追兵,军心必定大溃。”
元卯点点头:“说下去。”
元思空眯起眼睛,一丝寒芒闪现:“接下来,便是将卓勒泰赶回蛮夷之地的最后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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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允舍身取义,为广宁卫足足争取了十二天的时间。
十二天之内,他们加紧练兵、修墙、囤积战时物资,将全城都调动了起来。
卓勒泰大军压境之时,尚有退路的人,早已先行逃跑,留下来的,大多是身家被死死捆绑于土地之上的穷苦百姓,他们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就无处可去,命运与城池一脉相系。
元卯派将士挨家挨户地鼓舞,让他们捐出所有铁器刀具、被服火油,将所有青壮男女征召入伍。李伯允用自己的命激励了将士们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元卯用面对七万大军也誓死不退的两次惨胜,告诉广宁百姓,只要上下齐心,则众志成城。
整个广宁都孤注一掷,城中四万百姓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为守护他们共同的家乡。
当卓勒泰第三次举兵攻城时,每个人都抱持了必死之心,去做求生之事。
大军欺近,一阵狂风将雪雾吹散,视界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那如林耸立的一柄柄长枪之上,竟赫然插着一颗又一颗血淋淋地人头!
城上守将毛骨悚然,那分明是晟军的四千俘虏!
最让他们悲愤万分的是,卓勒泰的纛旗顶端,插着的正是辽东总督李伯允的首级!
那苍雪之发在北风之下狂舞,不知是否听见了辽东百姓们的悲怮悼念。
元思空站在元卯身边,几乎能听见元卯拳骨紧握发出的声音。
他鼻头微酸,脑中浮现了李伯允骑着马平静离去,清瘦的身影逐渐模糊于风雪之中的画面,那日天地一色,雪雾乱了乾坤,他仿若消失在仙境之中。
第22章
元思空屏息凝望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感到有些目眩,胸口阵阵地发紧。他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想起赠与他匕首的人那张稚嫩却倔强的小脸,一个八岁的孩子尚且有驱胡虏、平天下的志勇,他绝不会惧于金贼!
纛旗之下,一鬓发浓密的大将稳坐马上,必是女真大皇子卓勒泰了。只见他突然一夹马腹,从中军冲了出来。大军立时向两侧打开,让出一条笔直地通路。
卓勒泰将马勒于城下,抬起头,高喊道:“城上何人,报上名来!”
元卯厉声道:“吾乃广宁守备元卯。卓勒泰,你竟敢杀害我大晟皇帝子臣,其罪当诛!”
卓勒泰狂笑道:“这老匹夫胆敢戏弄于我,该杀!你们这群冥顽不灵的汉人,该杀!”
“我元某阻得了你一次、二次,就阻得三次、四次。”元卯气势愈盛,“有我在,穷你一生,休想踏入广宁半步!将士们,为李大人报仇!”
守城将士齐吼道:“为李大人报仇——”声如洪雷,直冲天际。
卓勒泰的马儿在那震天吼声中也退后了几步,他稳住坐骑,抽出佩剑,平举于胸前,而后用力斩下。
进攻的战鼓第三次在广宁城下响起,金兵如一股黑色浪潮,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一望所及,尽是弥天杀意。
元卯吼道:“弓箭手,预备,放——”
元思空躲在掩护之下,如蝗虫般漫天飞舞地箭雨遮天蔽日,他看着那些双目充血、表情狰狞的金兵,如同看到了一群厉鬼,可他们被箭矢、炮弹击中时,崩裂出的鲜血碎肉,又在在地告诉他眼前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无数的战役,那些名将们仿佛撒豆成兵,神机妙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眼前的血腥画面,才是真正的战争,他第一次离战争如此地近,他克制不住地战栗着。
元南聿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哥,别怕,别怕。”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元思空瞪着眼睛看着元南聿,突然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刺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聿儿,我不怕。”
元南聿点了点头,只觉口舌干燥,光是冲入耳中的喊杀声,已经足够令他心脏狂跳,他问道:“二哥,胡大人,能成功吗?”
元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
四日之前,领着三百死士趁暴雪之夜离开广宁,奔赴金军大营后方的,正是副千户胡百城。
当元卯提出这个计划时,那个与元卯多年生死相交、脾性鲁莽却极有义气的胡百城,第一个请命。
自胡百城离开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目前看来,至少他们没有被金人逮着,这就算是成功了一半,然而,无论事成与否,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回不来了。
今日是决定广宁生死的一役,而胡百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由于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力难以为继,金兵只花了比以前少一半的时间,就攻到了城下,开始爬墙的爬墙、破门的破门。
元思空冲出掩体,用力吹响手中号角,他组织好的民兵开始一队一队地往城上冲,手里提着一桶又一桶地火油,跑到城墙边上,整桶倾下,弓箭手擦燃箭头,利落地射了出去。
城墙之下立时燃起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然而金兵依旧前赴后继地往上架梯子。
“大人,西城门告急!”
“大人,南城门告急!”
元卯吼道:“少胥、空儿,去援城门!”
“是!”
卓勒泰前两次进攻,都主攻东城门,想集中兵力一鼓而下,晟军的防守重地、火力集中点自然也是东城门,所以东城门最难打、牺牲也最大。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东城门依旧是主攻,但西、南两门也增派了不少兵力,虽然分兵就是分势,但他知道广宁兵寡,现在比他更加分不起。
卓勒泰的判断非常正确,如今守城的将士不过七八百人,一人要当十人用,虽然民兵有几千,但又如何能跟女真悍卒相比。不过,他也忽略了一点,只要使用得当,哪怕是羸弱女子,也能发挥出力量。
元少胥往西门,元思空、元南聿往南门。
俩人跑到南城门,往下一看,金兵盾甲如盖,一片一片横于头顶,护着攻城槌往上冲,后有弓箭手掩护。
元思空跑到陈宇隆身边:“陈大人,快给他们穿‘火服’!”
这火服是元思空给取的名字。他从史书里读到,有守将弹尽粮绝之际,将棉被点燃扔下城墙,威力喜人。火油消耗太大,早已不敷使用,就看这火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一队“女儿军”在元微灵的带领下,抱着棉被冲上了城墙,撒油、点火,两两联手,将起火的被子扔了下去。
那棉被颇重,稳当当地掉在了金兵的盾甲之上。
蛮夷的铸铁技术完全师于中原,且常年没有见进,所以至今用的还是木盾。木盾自然有木盾的好处,如廉价、轻便、防锈、防冻,但为了防水、防裂,通常要上几遍漆油,因此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怕火。
如火箭那般的星星小火,片刻便熄灭,通常烧不起来,然而一遇到大火,便是成片地被引燃,呈熊熊之势,整个攻城队顿时陷入了火海,有弃甲而逃的,马上被乱箭射死。
元思空吼道:“继续往下……”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元南聿扑倒在地,一枚箭矢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过,元思空惊出一身冷汗。
“二哥,你没事吧?”元南聿紧张地摸了摸元思空的脸。
“没、我没事……”元思空扶正自己的帽盔,身上这套甲胄是临时找来的,他穿着大了很多,行动很是不便,但元卯命他必须穿着。
陈宇隆指挥着将士和民兵们协同作战,“火服”如纸片一般飞下城墙,若落到盾甲之下,则立时起火,若落到登城梯上,便能把一众人都刮下去,几十条火服下去,南城门的危机立解,金兵的攻势明显缓了许多,容他们有了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