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233)
封野和元南聿都僵住了。
那话听来犹如天外来音,根本不似在人间。
燕思空,葬身火海?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南聿率先回过神来,惊怒不已:“你胡说八道!”
“小人……小人不敢……”曲言瑟瑟发抖,“燕太傅他……他自己走入着火的粮仓……”
封野一马鞭抽在了曲言的嘴上,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曲言,眸中透出仿佛要吃人的凶光:“你、撒、谎。”
这个人是内奸,内奸的话怎可轻信。
他不相信,他不会相信。
封野一夹马腹,策马冲入了残破不堪的楚军大营,直奔粮仓,封魂紧随其后。
“狼王!”
侍从只得跟着封野跑了进去。
元南聿翻身下马,一把将曲言从地上提了起来,大吼道:“你胡说八道,他为何要走入着火的粮仓!”
曲言被抽得嘴角全是血,他勉强说道:“小人、小人要带燕太傅离开,他、他不走,他说、说、怕火烧不尽,他就那么……走进去了。”
元南聿只觉眼前一片花白,浑身再无力气,他颓然地放开了曲言,喃喃道:“不可能,二哥那么聪明,他、他说过,他说他有后路,不可能……”
醉红的铁蹄一路踏过焦黑的土地、猩红的鲜血、残破的尸体,掠过这一幅幅地狱般的景象,将封野送到了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粮仓前。
封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这样破败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他的空儿。
他不信,燕思空是这世上最狡猾的人,他要么是被陈霂抓走了,要么是趁乱逃跑了。
封野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吩咐道:“来人,来人。”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狼王……”
“灭火,把这里给我挖个底朝天!”
“是!”
将士们打水的打水、扬沙的扬沙,将粮仓上的残火都扑灭了,然后开始挖,封魂蹿到了废墟上,不断地嗅着。
元南聿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封野面前,他双目空洞,脸上血水掺杂,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还未等他开口,封野笃定道:“他不会死的,他在等我来救他。”
他的空儿不会这么对他,他们已经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天下再无阻力,他们还年轻,还可以重头再来。
他不会死的。
没过多久,士卒们挖出了第一具尸体,封野翻身下马,险些栽倒在地,他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人,跑了过去,那人虽然被烧得无法辨认,但体型肥硕,定然不是燕思空。
封野咬着牙,双目赤红:“继续,挖!”
元南聿轻颤着:“二哥说,若我有一天恢复了记忆,一定要把我们之间的滴点记下来,他说……他不会毫无准备就只身赴敌营,他是不是,早就打算了……”
“闭嘴。”封野寒声道。
“曲言说他是自己走进火里的,他不肯逃走,他自己走进……”
“闭嘴!”封野厉吼一声,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这时,又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封野跑了过去,见那人身材矮小,也不似燕思空,他的心犹如从九霄坠落,眼看就要砸个粉碎,却又生生被接住。
封野紧握着拳头,指甲甚至陷进了肉里。
燕思空,你在哪儿,你不会在这里的,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士卒们从清晨一直挖到了烈日当空,先后挖出了七八具烧焦的尸体,有的面目无法辨认,但身量不同,有的容貌尚能窥出一二,但都不是燕思空。
直到将那被烧毁的粮仓翻了个干净,才又清出了最后一具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
封魂突然激动地跑了过来,冲着那尸体咆哮。
封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双腿绵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勉强抬起脚,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那区区几丈的坦途,在他眼中却似刀山火海。
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体面前。
尸体全身呈焦黑,连衣物都难以辨认了,他瘦高,体态修长,与燕思空十分相似……
封魂对着那尸体不停地叫,甚至踩上尸身,用鼻子去拱那蜷缩如鸡爪一般的手。
封野只觉恐惧如缠身的厉鬼,攀着他的脊柱而上,彻底浸入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封魂,几近哀求地说:“魂儿,他不是燕思空,你告诉我,他不是……不是燕思空。”
封魂张嘴咬住了那尸体的手,拼命撕扯着,连皮带肉地撕扯着。
哪怕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将士们,也被这可怖的一幕吓得浑身发抖。
封魂硬生生咬断了那焦黑的指骨,从那手里拽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它吐掉了手里的皮肉和骨头,那黑乎乎的东西自然地舒展开来,竟是一片鲜红色的布,只有掌心那一小片还算完好。
封野怔怔地看着那块布,突然,他辨认出了一段熟悉的纹绣针脚。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元南聿泪如雨下,痛得不能自己。
整片天在封野面前坍塌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抓起了那一小片红布,五脏六腑仿佛在被利刃凌迟,眼泪决堤而下。
这是用御供的苏锦以金蚕丝纹绣狼的图腾,世上仅次一块,是他曾亲手盖在燕思空头上的……喜帕。
燕思空,一直带着它,一直带着它……
封野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吼,那包含痛苦与绝望的声音穿透了天地,震荡着山河。
封野心如刀绞,肝胆俱裂,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他喉头一甜,狂喷出了一口鲜血。
“狼王——”
已然坐拥天下,仿佛能擎天驾海的盖世狼王,紧紧抓着那一小片残布,昏死了过去。
第292章
王申和钱寸喜兵分两路,一路捣毁了正急于班师的宁王大营,一路将已无心征战的东路勤王军打了个七零八落,封长越又带兵清扫了一遍,彻底解了勤王军围城之难。
陈霂与宁王逃亡南方,至今还下落不明。
至此,封家军完完全全地把控了紫禁城,窃了陈家的无上皇权。
可那个如今能够号令天子、让天下人俯首称臣的狼王,却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
他此前受过再重的伤,也不曾如此虚弱,这一次却是真正地伤了灵神。
封野醒来时,屋内围满了人,太医,下人,几位将军,还有他的叔叔封长越。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深深地担忧。
封野双目空洞地看着他们,短暂地茫然过后,昏迷前的记忆复苏,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狼王!”封长越将他按住,“你现在要静心……”
“燕思空呢?”封野瞪着封长越,瞠目欲裂,“燕思空呢!”
封长越冷着脸,重重地说道:“燕思空已经去了。”
“我不信。”封野满脸的狰狞,那烧得焦黑的尸体如索命恶鬼一般盘旋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他是燕思空,谁都杀不死他!”
“他可以杀死他自己!”封长越高声道,“他已经死了,他死在自己放火烧毁的粮仓里。”
“那不是他!”封野大吼道,他翻身而起,从床上摔了下去,爬起来时,突觉到掌心里有什么东西,他摊开手一看,是那片被烧得仅剩下巴掌大小的喜帕。
心痛如绞。
他将这喜帕盖在燕思空头上的那一夜,心里想着他这辈子真正想娶的,只此一人。燕思空当时明明是不情愿的,可却一直带着这喜帕,逃跑带着,被用刑带着,只身赴敌营也带着,当做……当做他们之间的信物一般带着。
他这半辈子,对燕思空所有的怨与恨,其实皆来自燕思空对他的无情无义,可燕思空当真无情吗?
燕思空冒险劫诏狱救他,给孩子取名瑾瑜,助他建功立业,甚至到了最后,放了那一把为他扫清所有障碍的火,是燕思空无情吗?
或是……他被怨恨蒙蔽了心眼。
他不敢去想,若燕思空心里一直有着他,他说过的那些话、做下的那些事,燕思空该有……多痛?
他一次次地、一遍遍地伤害燕思空,他想从张脸上看到跟他一样的痛,他想从那双眼里看到跟他一样的在乎,可他却只是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他对那冷漠和疏离无可奈何,于是又变本加厉地伤害对方。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悔恨就像蚀骨的毒,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
他必须见到燕思空,上天入地,他都要见到燕思空,他不相信燕思空就这么死了,倘若是真的,他就是杀到阎王殿里,也要把他的空儿抢回来。
他握紧了那残布,就要往外走。
几位将军都拦住了他:“狼王,您要做什么?”
“让开。”
几人纷纷跪下了去,恳求道:“狼王,太傅大人已经去了,您节哀……”
“住口!他不会死的,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咬牙道,“我要验尸,给我找最好的仵作来,我要验尸!”
“封野!”封长越厉声道,“燕思空已经去了,你何不还他清净。”
“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大声道,“魂儿告诉我那不是他。”
“魂儿是一匹狼!”
“倘若那是他,魂儿绝不会对他不敬。”封野紧紧握着那喜帕,“魂儿闻出了这喜帕,却根本不在意那具尸身,所以那不可能是他。”
“你还不能清醒吗!”封长越恨铁不成钢地怒叫道,“这些年你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不肯娶妻生子,闹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大笑话,你是封家仅剩的血脉,你是靖远王的独子,你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封家的列祖列宗吗!”
封野回首,恶狠狠地说:“是这个男人当初把我从诏狱中救出来,是这个男人助我攻城拔寨,为我筹谋算计,是这个男人把我封家送进了紫禁城!”
封长越气得胡子乱颤。
封野眼眶悬泪,颤声道:“叔叔,我欠燕思空太多,他若死了,我亦不能苟活,无论他去了哪儿,哪怕是阴曹地府,我都要找到他!”
封长越脸色极为难看,他指着下人:“去、去找仵作,听狼王的,找仵作来!”
下人扭头就冲了出去。
封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封长越深吸一口气,走到封野面前,放缓了声音:“封野,你听叔叔一句劝,你现在是狼王,整个大晟江山都已经在你手里,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阻拦,这世间环肥燕瘦……”
“谁都不是他。”封野冷冷地掷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待下人将仵作带到,封野已经冷静了许多。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感觉得到,燕思空还活着,这世间还有属于燕思空的气息,封魂对那尸体又撕又咬,若那真是燕思空,魂儿怎会那般?
所以那定不是燕思空,他的空儿足智多谋,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去了。
封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屋子正中央的案台上,浮起一块用白布覆盖的人形,封野瞬时感到难以呼吸,他强忍着锥心的痛,一步步走了过去。
下人找来了大理寺最好的仵作,那仵作提着一个大木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先给封野磕了个头,又给尸体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