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118)
一路上,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适才他状似成竹在胸地安慰颜未明,心里怕是比颜未明更没有底。
颜子廉病倒,由内阁次辅霍礼暂代首辅职,这霍礼是个只会做学问的老学儒,颜子廉选他做次辅,就是看中他的与世无争,因而才能独掌内阁大权,没有了颜子廉,霍礼在内阁怕也不长久了。
老远地,燕思空已经闻到了一股草药味儿。
推门而入,那浓郁的汤药混杂于沉闷的空气,闻来极为不祥,看着卧榻上那鹤发苍颜的老人,燕思空呼吸一窒,心脏直往下沉。若说来之前,他还抱着一线颜子廉能好转的希望,现在也彻底绝望了。
“老师……”燕思空悲切地唤了一声,轻轻走了过去。
短短数日不见,颜子廉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面如死灰,喘息微弱,昔日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宰辅,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燕思空鼻头酸涩。
颜子廉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燕思空,怔了好半晌,才点点头,用暗哑地声音说道:“你来了,我在等你。”
燕思空跪在塌前,无力地问道:“老师,你可感觉好些?”
颜子廉微微摇首:“这一次,好不了了。”
燕思空沉重地垂下了头。
颜子廉道:“你们都下去。”
几个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
颜子廉奋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根本使不上力气:“扶我……起来。”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将颜子廉扶了起来,半身靠在软垫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颜子廉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将双毫无神采的眼眸移向燕思空,“思空,你我心知肚明,我大限将至了。”
燕思空摇着头:“老师定能好起来。”
“不必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学生听着。”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颤抖:“我……比那阉贼长了六岁,死在他前面,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实在心有不甘,不甘……不甘于壮志未酬身先死……”
燕思空双手死死揪住了被角。
“我二十二岁金榜题名,为官四十余载,辅佐过三任天子,刚入仕时,乃我大晟的鼎盛年代,先帝的英明仁爱令万民敬仰,先帝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那时的官场,风清月白,少有不正之气……”颜子廉的眼神突然焕发出光芒,想必他眼前已经再现了当年的辉煌昌盛。
燕思空曾从史书与文献上,领略过大晟的开平盛世,那时每年来中原朝拜的海内外番邦夷族,就多达近百,国库充盈,拥兵百万,民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可兴许是盛极必衰,兴许是承平日久,武备日驰,晟明宗英武一世,独独短命,他一薨,晟文宗继位,国运急转直下,丢了河套,肥了瓦剌,至昭武帝继位,更是骄奢荒诞,宠信宦官,再失辽北,几十年来,中原地区战火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国祚已是岌岌可危。
颜子廉眸中的光彩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很快就消散了,他又回到了现实:“可惜啊,你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那样的大晟。”
燕思空能清晰地感觉到颜子廉那极端地痛心,他的一生,都希望复兴晟室,重现辉煌,可凭他一人,实是无力回天。
“先帝错失河套,我人微言轻,无力劝阻,陛下放弃辽北,我尚不是阁臣,拼死谏诤,也于事无补。”颜子廉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如今我身为百官之首,竟又不能阻止奸佞构陷忠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自毁长城,作践我大好江山,我一生之大志,都在悔恨与无力间被消磨殆尽,你说,你说……后世会如何写我?”
燕思空含泪道:“若没有老师苦苦支撑,砥柱中流,这江山早已面目全非,贬褒毁誉,自在人心。”
“自在人心……”颜子廉苦笑着颔首,“自在人心啊。”
“老师定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功勋贤臣。”
颜子廉摆摆手:“罢了,我从前以为自己很在乎身后之名,临到末了,又不很在意了,我心里想的,只有我未完之事,挂念的,只有我大晟江山,个人的是非功过,又算得了什么。”
“老师……”
颜子廉看向燕思空,声音有气无力:“思空,我今日与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
“我若走了,陛下再无顾忌,封家恐怕就没救了,你万事早做打算。”
燕思空沉重地点点头。
“阉党也会接机反扑,打压我派,斩草除根。”颜子廉叹道,“你从前对谢忠仁尚有利用价值,现在你身为我的门生和太子侍读,定是他第一个要剪除的,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学生不惧他。”
“你不可不惧他。”颜子廉抓住燕思空的手腕,“你年轻有为,足智多谋,在为师心中,只有你能够完成我未完的大志,封家和太子,如今也全都要仰仗你了,你万万不能出事。”
燕思空神情复杂。
仰仗他?他已没有封家可以仰仗,眼看也快要没有颜子廉可以仰仗了,他也不知道颜子廉一走,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这场与谢忠仁的争斗,他们败了,败得元气大伤、败得损失惨重。
颜子廉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思空,你还年轻,只要你活下去,就有希望。”
燕思空黯然苦笑:“学生定会努力自谋生路,承继老师的衣钵,完成老师的遗志。”
“你要如何自谋生路?”
燕思空沉默了,他甚至不知道谢忠仁会如何干掉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颜子廉道:“如今能保你命的,只有一途了。”
“什么?”
“万阳公主。”
燕思空怔了怔。
“你若能顺利成为驸马,一来,可保你身家性命,二来,只要婚期定下,必然是秋季以后,在此之前,皇太后年祭未到,而公主出嫁在即,均不宜执死刑,可以拖延上数月,令你做足准备。”
“老师……说得对。”燕思空皱眉道,“可是,陛下指不定已经想悔婚了。”
“未必,因封家一事,陛下与贤妃、公主之间已生嫌隙,倘若再将已定的婚事撤回,别说君无戏言,就是普通人家的父女,也不能这般作践女儿家的名声,何况陛下是真心疼爱公主的。”
“学生该如何做?去求陛下定下婚期?”燕思空意识到颜子廉虽然病重,但脑子丝毫没糊涂,他指的这一条路,不仅仅是他的生路,也是封野的生路。
“陛下连我的话也不愿听了,又怎会理会你。”颜子廉握住燕思空的手,用那苍老、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要去求谢忠仁。”
燕思空僵住了。
“当时我们为了引谢忠仁上钩,你与封野做了一出戏,如今看来,是无心插柳了。”颜子廉正色道,“思空,若换做他人,我绝不会有此要求,因为我知道他们做不到,但是你,也许只有你能做到。”
燕思空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是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颜子廉的意思,喃喃道:“老师……叫我去求谢忠仁。”有些话颜子廉没有说透,但他已经明白,颜子廉是叫他去“倒戈”。
颜子廉哀声道:“思空,你说贬褒毁誉,自在人心,你可愿意为了理想,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颜子廉,他很想告诉颜子廉,倘若换一个人,他为达目的,可以鞍前马后给人当孙子,一个曾流落街头、跪地乞讨之人,还在乎什么顶不了饱的尊严,可那是谢忠仁啊,那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谢忠仁啊,颜子廉让他去像那条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阉狗卑躬屈膝!
师生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不期而会,就那么沉默地对视了良久。
颜子廉双眼昏花,逐渐要看不清燕思空的面孔,而燕思空,亦是浑身冰冷,目光有所涣散。
无数思绪纠缠,就像一只狂兽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痛得他瞠目欲裂,若仇恨有形,早已将周遭的一切吞没,可在这绝望的漩涡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他,颜子廉说得对。
他需要驸马的身份保全自己,他需要与万阳公主的婚期,为封野争取时间,他需要靠近敌人,找寻命脉,以期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愤而执剑,一举贯穿那肮脏的心,还冤魂清白,还江山太平!
为了那一天,他是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顶着天下人的耻笑与鄙夷,去向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摇尾乞怜?!
燕思空,你可以吗?
第152章
燕思空求见谢忠仁时,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根超过三十岁龄的虎王的腿骨,根骨粗壮,呈自然乌亮之色,以此骨入酒,能强筋健骨、延年益寿,价值万金。
燕思空对谢忠仁的喜恶了若指掌,谢忠仁富可敌国,什么金银财宝都难入他眼,但他十分惜命,热爱搜罗珍稀药材,虎骨酒还有个更厉害的功效,是壮阳固精,他虽是个阉人,可越是阉人,还越好在这上头下功夫,以示自己姑且还是个男人。
起初谢忠仁见到燕思空,十分冰冷,想来因列题和刘岸一事,对他有所迁怒,可见了这份赠礼后,面色就缓和了一些:“燕主事何须如此客气呀。”
“不蛮公公,自刘大人一事后,晚辈夜夜不成眠。”燕思空强忍着汹涌的恨意,勉强说道,“心中愧疚,至今无法释怀。”
谢忠仁挑眉:“哦,你何愧之有?”
“晚辈……晚辈没料到老师会为了封家,公然冲撞陛下。”
谢忠仁冷哼一声:“颜阁老为了一个反贼,如此不计后果、任性妄为,实在令陛下痛心。”
那“反贼”二字,听得燕思空瞠目欲裂,他唯有低下头,才能掩饰那一瞬间的狰狞,他声音轻颤着:“公公……言之有理。”
谢忠仁斜倪了燕思空一眼:“此事燕主事不必愧疚,说起来,倒是咱家叫你失望了,幸好后来……”他笑得阴险歹毒,“封野锒铛入狱,总算你是出了一口恶气。”
“……晚辈气的是封家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晚辈自己那点委屈,哪里能与陛下的寒心失望相比。”
“可不是呀。”谢忠仁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陛下对封剑平的信任与器重,朝野无人能及,予他三十万重兵,赐地封侯,享万代荣华,他不但不心存感激,竟恩将仇报,意图谋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此等乱臣贼子,罪当凌迟!”
燕思空气得浑身发抖,指甲要深陷进肉里,用疼痛刺激自己镇定,否则一旦失控,他怕是会现在就手撕了这阉狗。
最令他痛苦万分的是,他还要与他阉狗虚与委蛇。
谢忠仁看上去非常愉悦,笑着问燕思空:“听闻颜阁老贵体欠安?”
“老师……如今卧病在床。”
“呵呵。”谢忠仁指了指那虎骨,“那这宝贝,怎地不送去给阁老呢?”
“此物虽是珍稀,到底不是神仙丹药,只能延年益寿,不能……不能……”燕思空迟疑了。
谢忠仁眼中闪过精光,他眯起眼睛:“你可是想说,救不了将死之人?”
燕思空低下了头,状似局促。
谢忠仁脸上的笑意甚至懒得掩饰:“人生自古谁无死嘛,阁老年事已高,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