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255)
梁慧勇拧着眉头说:“狼王……能撑到那时候吗?”
元南聿垂首,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燕思空握了握拳头,抬步走向封野的卧房,推门进了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仅是嗅入鼻息,都觉得苦,苦得让人不敢回味这满目疮痍的命途。
在床榻一旁的地上,铺着一块厚厚的软垫,封魂正躺在上面,它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血迹外渗,刺着人的眼。
它没有伤及要害,但流了很多血,此时将将稳定下来,跟它的兄长一样,正昏迷着。
燕思空走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地躺着的封野,他的嘴唇青白,脸颊凹陷,气息极为虚弱,短短几日之间,瘦了一大圈。
这样病态的、憔悴的、狼狈的封野,他并非第一次见,当年封野被羁押诏狱达半年之久,受了数不清的刑罚,逃狱时,那传说中天生神力,能使一石枪、开二石弓的靖远王世子,虚弱到连马都上不去。
可那时候,他至少是有生机的,苦难与折磨不曾抹灭他的意志,他的双眼熊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如今,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燕思空靠坐在床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未设想过,若封野死了该怎么办。封野是他见过最强壮、最厉害、最有胆识的男人,这样的人,好像拥有着不死之身,可以在枪林箭雨间游走,更不用提还有几十万大军傍身。
可封野终究只是血肉之躯罢了,谁又能超脱于生老病死?
想到封野会死,燕思空只感到窒息般地恐惧。他与封野爱恨痴缠了十年,这个人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他想从身上剥离掉的,是“情”这个字,但他知道,他永远剥离不掉封野这个人,因为封野深植他的骨血、他的灵魂,只要他还记得自己,他就记得封野。
燕思空低头看着封野,久久,才轻轻伸出手,用指腹描摹着封野深刻的五官,他第一次知道,能够触摸到一个人的体温,会是怎样让人想要拜谒神佛的感激。
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仅是要封野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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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药谷的车马抵达了广宁卫。
此时,封野尚在昏迷,而封魂已经苏醒,但仍然很虚弱,每日只能进流食。
药谷一共来了三人,一个裹着纯白色大氅,头戴蓑笠、白纱覆面的男人,和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二童子都背着大大的药箱。
那男人于后背流泻下一头长长地银发,但他身姿颀长挺拔,步履稳健,并不见老态。
燕思空与元南聿去迎他,见到他时,心中不禁诧异,莫非药谷掌门人阙伶狐,不似他想象之中的耄耋老者?此人虽然神秘,但江湖上也不乏传言,听说他的年纪,该近百了。
元南聿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重重磕了个头:“弟子见过师尊。”
阙伶狐缓步走了过来,用袖子甩了元南聿的脸,冷冷说道:“你闯荡江湖,混出什么名堂了?”
那声音分明是寻常青壮男子。
“弟子惭愧。”
“以为自己出师了?倒头来还要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弟子无能,弟子不孝。”元南聿小心翼翼地说,看来十分怕阙伶狐。
阙伶狐冷哼一声。
燕思空恭敬地拱手:“晚辈见过阙掌门。”
阙伶狐微微偏头:“你就是传闻中的燕思空。”
“正是晚辈。”
阙伶狐沉默地将燕思空上下扫了一眼,而后道:“带我去见狼王。”
言罢大步进了府,两个童子紧随其后,正眼都不瞧周围的人。
梁慧勇与燕思空对视一眼,悄声道:“好神秘啊,这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
“嘘。”元南聿站起身,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在我师尊面前一定要恭敬谦卑,惹他不高兴了,没有好下场。”
燕思空皱起眉:“阙掌门贵庚?”
元南聿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怕有上百岁了。”
梁慧勇惊道:“什么?他可是仙人?”
“他……”元南聿道,“救人要紧,其他的之后再说。”
他们跟着进了屋。
阙伶狐正摘下了蓑笠,他相貌俊逸出尘,长身玉立,一头银发,气势宛若谪仙,容颜看来似是不惑之年,哪有一丝老态龙钟之象?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极为震惊,只有元南聿面色如常。
阙伶狐看着地上的狼,封魂也半睁着眼睛看着他。
元南聿忙道:“师尊不必在意,那是狼王的狼。”
“快死了,把心脏给我入药吧。”
元南聿急道:“师尊,这使不得。”
“城中有许多狼尸,可赠与阙掌门。”燕思空道,“但这头不行。”
阙伶狐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封野床前,摆襟坐了下来,探上了封野的脉搏。半晌,他转过脸来,瞪着元南聿:“你将玄天丹给了他。”
元南聿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是救命的东西。”阙伶狐冷道,“你可知晓其珍贵?”
“弟子是……用它来救命了。”
阙伶狐低头看了封野一眼,沉声道:“此人生性好战,桀骜难驯,若他坐稳了天下,恐怕穷兵黩武,他当真是值得你追随的人吗。”
元南聿毫不犹豫地说道:“狼王是心怀天下、心怀百姓之人,否则,他不会来救辽东。”
阙伶狐沉默了片刻:“他的脉象已虚弱至极,不能再拖下去了,忘儿,你留下,你们两个出去。”
燕思空无措地看向元南聿,元南聿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师尊一定能救回他。”
燕思空暗暗握了握拳头,深深地看了封野一眼,与梁慧勇一同退了出去,但都没有离去,而是在院中等待着。
梁慧勇焦虑地踱着步,燕思空则闭目僵立于原地,心中诵念着祈福的经文,他本是不信神佛,可如今他除了诵经,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封野的命,正掌握在他人手中,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绝望与无力,狠狠蚕食着他的心。
突然,一个侍卫跑进了庭院,大叫道:“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梁慧勇低声骂道:“嚷嚷什么!闭嘴!”
侍卫吓得立刻噤声,但一脸焦急地看着梁慧勇。
“说,怎么了。”梁慧勇悄声道。
那侍卫单膝跪地,也同样小声道:“金兵围城了!”
燕思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317章
燕思空与梁慧勇赶到城楼时,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大军震撼得一时失语。
二十一年前的记忆浮现于眼前,那时候,他们也曾站在同样的城楼上,面对着同样的敌人,发誓要守护同样的土地。这是否是现世轮回,否则,为何这些血腥的悲剧总是周而复始?
燕思空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看着大军压境时的恐惧,他恐惧到双腿发软,而元卯用有力的手握着他的肩膀,用浑厚的嗓音告诉他,人可以害怕,但不可以退缩。
于是元卯率领着寡兵孤城,三退卓勒泰十万大军,哪怕身中流矢亦半步不曾后退。
如今的卓勒泰,带来了更多的兵马和复仇的怒火,而广宁也已经是一座坚城,当年他们能守住广宁,今日,亦不会叫蛮夷染指他们的山河百姓!
为这一天,敌我都已经做足了准备。
梁慧勇沉声道:“存亡在此一举了,思空,我相信元将军在天之灵,必定会护佑广宁,护佑辽东。”
燕思空抬头望着天,喃喃道,“爹,我们不禁要守住城池,还要与卓勒泰做一个了断,结束辽东百姓的百年之苦,保佑我们……”也保佑封野能度过此劫。
这时,一个金兵单骑驶出列阵,冲到了护城河畔,对着城楼上喊道:“我大金皇帝有令,降则秋毫无犯,不降,就屠你满城!”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传令兵,满脸阴寒:“此卒气焰嚣张,口气狂妄,看来卓勒泰对此战,是成竹于胸啊。”
徐枫骂道:“蕞尔蛮夷,也敢称帝,我呸!”
那传令兵大笑:“襁褓小儿都能称帝,你们汉人才是笑话。”
梁慧勇喝道:“放箭。”
数箭齐发,城下之人,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金兵敲响了进攻的战鼓,广宁城头不甘示弱,擂鼓声震荡着人的心神。
燕思空看着自己督工修建的三道“山墙”,如三柄利剑一般直指卓勒泰大军,他胸中沸腾,热血翻涌,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来吧,这一次,我要将你们撕成碎片!
卓勒泰带来了至少十五万的兵马,除去在袭营和追击封野中损失的两万人,剩下的留守大营,他当年吃过被偷大营、不得不撤退的苦头,此次肯定不会掉以轻心。
而广宁守城之士,仅余七万。
不过,他们士气高昂。曾经的广宁,以一个后备小城和几千兵马,挡住了卓勒泰十万大军,今日的广宁有高城,有护城河,还有七万大军,何愁不能退敌,这也是他们千方百计诱卓勒泰攻城的原因。
他们将在此城之下,狠狠地消耗卓勒泰的大军,和他的求胜之心。
初春时节,天气依旧十分寒冷,为防护城河水结冰,早在入冬前,河水就被放干了,此时只留下一圈深堑,作为广宁卫的第一道屏障。不过,因为这护城河是后挖的,地理条件受限,不足四丈宽。
城头之上,弓箭手和火炮手严阵以待,其余人则看着大军逼近,心中猜测着卓勒泰要以什么方式度过城壕。
云梯?填堑?粘罕法?金人造不出精致的机械,粘罕法需要的填壕车,工艺复杂、体型庞大、不易搬运,连他们也很少用;护城河里无水,浮桥也派不上用场,那么他们究竟是用云梯呢,还是用人力填壕?
在城壕上架云梯,便是给他们无数的活靶子,最终将城壕填满的,其实是将士的尸骨,自古以来,此填壕之法并不鲜见,尽管残忍,但又快又有效。
较为常见的,是搬运沙土填壕,士卒们推着绑了盾牌的虾蟆车,一车一车地往城壕里倒,此法可降低伤亡,但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填不完。
燕思空猜测,卓勒泰从潢水采了那么多冰块,大约会用冰块来填壕吧。
他们眼见着敌军的阵列从中间分开,中路军齐步向前。
城楼之上,众人惊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燕思空只猜对了一半,金兵确实推着虾蟆车来填壕了,可车里装的,既不是沙土,也不是冰块,而是一块一块黄褐色的、面鼓一样被吹胀了的东西,约莫一人大小,表面隐隐还透着光,里面看来是空心的。它们被七八个一组地用绳子绑了起来,横在虾蟆车上,如此看来,定是很轻。
这是什么东西?!
燕思空与梁慧勇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只见金兵举着盾牌,将虾蟆车密不透风地遮盖起来,保护着车上的东西,数千金兵就这样推着车逼近护城河。
梁慧勇胆战心惊地问道:“思空,你见多识广,连你也不认识?”
燕思空皱眉道:“待近了我再看看。”他这一生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不敢说无人能及,定然也是世间少有,可他搜肠刮肚,一时间都辨认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未知令人恐惧,哪怕将士们不说,燕思空也能感觉到周遭气势的微妙变化。
梁慧勇吼道:“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