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147)
燕思空凝重道:“我已上书陛下奏请此事,一方面,若陛下能为封家正名,或将谢忠仁交由封野处置,则此事便有大大的回旋余地,另一方面,就如你所说,可以拖延封野的战机。只是封野岂会不知冬日将至,我担心他狗急跳墙啊。”
“如此一来,茂仁岂不十分危急。”徐永脸色有些苍白,“大人可有良策保住茂仁?若茂仁失守,黔州的粮食就运不上来了。”
燕思空沉思片刻,看向了余生朗:“我以为,要解黔州之危,必须从大同调兵。”
众人齐齐看向余生朗。
余生朗怔了怔,旋即苦笑:“自瓦剌大败后,很多从前被瓦剌聚集或压制的蒙古部落,都纷纷自立,时不时侵扰边境,虽然难成大气候,但他们打的是游击,我们兵力有限,根本抓不过来,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大同,已今非昔比,能调来一万兵马,已是不易了。”
“我在奏折中,也恳请陛下为大同增兵了,但大同与黔州接壤,若黔州失守,大同的粮道也会受限,唇亡齿寒啊。”
余生朗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薛总兵……也有他的难处。”
薛荣贵是如今的大同总兵,此人接管大同军三年以来,无功无过,他灭不干净蒙古兵,并非是他无能,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朝廷这三年一直想和蒙古兵谈合,但由于瓦剌这个蒙古最大部落的衰败,致使蒙古分列,部落和部落之间还多有敌对,今天与这个谈和了,明天那个还要来烧杀抢掠,无休无止。
若是封剑平还在,按照他当年的战略,趁胜追击,打击游散的蒙古部落,建立更强盛的大同防线,同时扶植亲我派的新的蒙古王,一统游散部落,开放互市,夷夏交好,才是完全之策。
可惜,封剑平已经带着未完的大志,和百年来唯一可能让西北边境和平的希望,冤死在了诏狱。
燕思空深知要调动大同军,必须让大同边境恢复和平,否则他们逐鹿中原,夷狄趁势入侵,那就全完了。他道:“我想去见见薛总兵。”
“这……”
“此去大同,快马不过两三日路程,只有我将大同的情况奏于陛下,陛下才会重视,我会求陛下再派使臣去蒙古,瓦剌分裂后,察哈尔部如今最强盛,若我们扶植察哈尔部统一其他部落,向其开放马市,至少可以解决那些散兵游勇对边境的骚扰。”
徐永道:“可几年前,朝中大臣们就对是否开放马市争议过,最后不了了之了呀。”
“几年前,还是阉党专权擅政,如今自然是不同了,我会分别给赵将军和廷尉大人去一封书信,劝他们共同向陛下诤谏。”燕思空眯起眼睛,“朝廷不同意开放马市,主要是怕养虎为患,但如今我们都看得清楚,察哈尔还不成气候,但卓勒泰和封野这两柄大刀,已经快要挥到脖子上了。”
“燕大人言之有理啊。”吴莽一拍大腿,“我们早已商议过,若开放马市,能令河套重新恢复生机,我大晟强盛了,就算察哈尔逐渐壮大,也不敢轻易来犯,反之,边关无休无止的烧杀抢掠,根本除之不尽,放着河套大好的丰美土地无人耕作、畜牧,哪里是长久之计。”
余生朗也赞同道:“薛总兵亦有此意,可几次上书,朝廷都不允,若燕大人能促成此事,实在是西北军民之福。”
“如此,劳烦余将军随我去一趟大同,为我引见薛总兵。”
“好,事不宜迟,明日便出发!”
燕思空淡淡一笑,眸中闪烁着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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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燕思空把黔州官将都打点了一番,黔州这穷乡僻壤,比不得富庶地方油水多,燕思空此举,令这帮人对他更加信服了。
在去大同的路上,燕思空又单独重重贿赂了余生朗,余生朗是大同旧人,对封家军始终念念不忘,只是如今封家军已成叛军,他不敢将这些想法流于表面罢了。
收了燕思空的银子,余生朗自然就知无不言了,将大同所有官将明里暗里站的是什么位子,都向燕思空抖落了出来,燕思空心里顿时有了数,只要搞定薛荣贵一个人,再将下面的将士喂饱了,大同军随时可以再变成封家军,毕竟朝廷连俸禄都时有拖欠,哪个大同旧人,不怀念封剑平在时大同的风光和威武。
至于那薛荣贵,本是谢忠仁举荐的,如今阉党倒了,他若识相,能笼络便笼络,不能笼络便除掉,也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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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由他离京时带的八百人马护送,与余生朗一起来到了大同。
大同的情况与余生朗所说无二,占据着前人建立的坚固防线,却没有灭除蒙古游击兵的能耐,将士们的士气一落千丈,如今的大同,绝对抵抗不了当年的瓦剌,之所以勉强守成,是因为察哈尔尚弱小。
薛荣贵亲自来迎燕思空,也备了酒席,但相比徐永等人的热情讨好,他则显得拘谨冷淡得多,毕竟他虽不是阉党,但也确由谢忠仁举荐,生怕燕思空找什么由头参他一本。
燕思空则谦恭温和,绝口不提他那轰轰烈烈的死弹,席间只是像薛荣贵了解大同的情况,尽管绝大多数他已经从余生朗口中得知了。
隔日早上,燕思空和余生朗亲自去薛荣贵府上拜访,要共商开放马市一事,同时带了一箱子厚礼。
薛荣贵虽是大同总兵,但如今的大同军备被大大削弱,他就跟黔州官将一样,捞不到多少好处,着实被燕思空的大手笔震撼住了,但他知道无功不受禄,不知道燕思空想要什么,根本不敢收。
燕思空笑着安抚他,说自己送这份薄礼,不过是希望以后当真开放了马市,不要忘了自己的好处,谁都知道若马市一开,则河套地区几年就能活起来,到时候这贫瘠之地也要变成金银山了,谁不想分一杯羹。
薛荣贵这才放心收下,对燕思空也热络不少。
在大同的几日,燕思空一直在打点大同官将,也在试探薛荣贵,想找到合适的时机向薛荣贵透露自己的真正意图,但他行事谨慎小心,谋反这等大事,不可能随便就抛出去,在没有把握之前,他始终耐着性子周旋。
这期间,他还做了几件在外人看来十分不解的事。
“如今是秋收时节,听说大同的杏儿甘甜,尤其是大宛县的最是鲜嫩水灵,还有羊肉面也尤其的好吃,余兄是大同人,可否带我去寸丰羊肉馆尝尝?”
余生朗惊讶道:“燕兄莫非来过大同?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燕思空落寞地一笑:“曾经有位友人,与我说过,这一记,就记了许多年……”
整整十七年。
有时他甚至要怪自己记性太好,少时与封野说过的话,竟能忆起八九分,都说慧极必伤,大约便是因为,旁人能用忘却治愈伤痛,他却连忘却都做不到。
“那寸丰馆子可是大同的老字号,就在城中,我今日就带燕兄去尝尝,至于大宛的杏儿,此时刚刚秋收,我命人快马去为燕兄送来,让燕兄好好尝尝咱们大同的美味。”
燕思空笑道:“多谢余兄。”
余生朗带着燕思空,燕思空则带着贴身护卫他的冯想,三人便衣离开了驿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步行走向城南。
此时正值黄昏,老远便见着街头一家二层楼,楼上楼下和铺前都坐满了人,楼顶插着一面泛黄的旗子,正是寸丰羊肉四个大字,隔着半里路已是香味扑鼻。
到了羊肉馆,余生朗赏给小二几粒碎银:“给我们找个好地方。”
“哎哟,余将军,您怎么回来了,来来来,诸位大人请上座。”
小二将他们迎进了馆子,找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殷勤地端茶倒水,又很快端上了三碗羊肉面。
那面碗比人脸还大,宽扁的、白嫩嫩的面条躺在飘着金黄油花的汤底里,上面盖着翠绿的鲜葱,和好几块片得犹如纸薄、又有半碗大小的羊肉,看得人垂涎三尺。
除了面,小二还给他们上了大块的酱羊肉、炖羊杂和一斤烧酒。
余生朗给俩人满上杯,笑道:“来来来,尝尝咱们的羊肉面,再尝尝咱们的好酒,有劲儿得很。”
燕思空盯着那面碗看了半晌,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余生朗和冯想都愣住了,冯想小声道:“燕大人这么饿啊。”
燕思空足足吞了好几口,才停了下来,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第一次喝西北的酒,口味刁钻辛辣,实是喝不惯的,呛得他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余生朗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就说吧,这酒有劲儿得很。”
燕思空抹了一把眼泪,也跟着笑了:“好酒,好面。”
封野吃过他广宁最好的包子,他也吃过大同最好的羊肉面了,只是,他们再无机会一起去那不下雪的南方,吃肥美的鱼儿,赏满城的桂花,看翻飞几丈高的海浪。
完成了一半的约定,算……什么呢?
什么也不算吧。
第187章
燕思空快马送去京师的折子,很快有了回应。如他们所料,昭武帝被封野开具的条件气得跳脚,他与大臣商议后,也听取了燕思空在奏折中的意见,先同意为封家正名,但不说如何正名,也同意将谢忠仁交于封野处置,但不说何时交于,让燕思空可以与封野继续周旋。
至于扶植察哈尔,开放马市一事,朝中有孟铎和祝兰亭附议,又有赵傅义的支持,也如燕思空所想,十分顺利。
朝廷将派出礼部左侍郎前往察哈尔部议和,又拟将大同、黔州编入一府,由一位总督统领,向河套引入农耕和畜牧,将这块将死的肥美宝地养活。
从前黔州只有知府,没有总督,而大同本应设总督位的,但封剑平死后,朝廷有意打压大同旧部,也不设总督,军政分离,彻底削弱了封家军的权利,如今大同知府王安克是最理所当然的大同、黔州总督人选。
王安克倒是十分识相的人,知道现在朝中谁正如日中天,走马上任后,先跟燕思空商讨如何开放马市,让河套恢复昔年的繁荣。
燕思空纵观大同和黔州的形势,已经大半在他掌握之中,只是要想让封野以最少的牺牲拿下这两地,眼下还不够。
光靠嘴是没有用的,要让朝廷的军队倒戈叛军,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战败投降,二,师出有名。
要策反大同、黔州,需二者俱全。
所谓师出有名,就是有理,有可下的台阶,替天行道也好,拨乱反正也好,清君侧也好,打仗总得有个理由,狼王叛军出师的名目,便是清君侧、靖国难,为民除害。
只是阉党已倒,君侧已清,这个名目开始牵强了,眼下最好的名目,就是被燕思空握在手中的帅棋——比当朝太子更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长皇子楚王陈霂。
只要有了陈霂,就可以诬告陈椿对皇位意图不轨,就有了出师的理由,最重要的是,陈霂可以号召地方藩王共举大义,没有陈霂,封野一旦壮大到威胁陈家江山,昭武帝呼唤勤王,那些龙子龙孙就会群起而攻之。
陈霂,是他们能否入住京师的关键。
这也是燕思空身无长物,却敢跟封野谈条件的底气。
他深思熟虑后,认为此时时机未成熟,不能冒然向薛荣贵或余生朗申明意图,否则可能打草惊蛇,应该将他们逼到不得不在死和谋反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再一举击溃他们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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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与察哈尔的和谈刚有眉目,前线传来信报,封野怒而指责朝廷在拖延时间,毫无诏安的诚意,要在入冬之前再攻茂仁。
黔州官将吓得当天就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了燕思空手上。燕思空算了算时日,该去见封野了,这一次,他们要谋定大事,将黔州拿下,否则一入冬,气候极寒,粮草难运,封家军多半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