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200)
他想要反抗他所遭受的苦难,却不知道究竟该向什么反抗,就像日月不能颠倒,寒暑不能紊乱,天象尚且如此,况乎蝼蚁般的人?
他一直在向着令他茫然的方向逃跑,却深知自己的心还被困在原地。
“思空……”佘准见他不说话,心中更加忐忑。
“佘准。”燕思空望着佘准,目光清洌而睿智,仿佛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刚刚回过魂来,“你说要带我回江南,回了江南,我们做什么呢?”
“我、我赚的银子,足够我们挥霍一辈子,我们可以归隐田园,也可以游山玩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佘准越说,声音越弱,他许是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燕思空,那个百年来最年轻的两榜进士,有着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之雄才的燕思空。
这样的燕思空,虽然栽在了一个“情”字上,但仍然不能小觑。
燕思空平静说道:“泛舟四海,闲云野鹤……那样的生活,我也并非没起过意,但多是一闪而过罢了,就像吃久了珍馐美味,便总想尝尝清粥小菜。这天底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做官、不为做官,熟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就算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光宗耀祖,就为一个‘志’字,否则除了做官,读书人还有什么出路?那些做不了官或在宦海难有建树之人,用满心怀才不遇的怨愤,写下游历山河如何自在,归隐田园如何妙趣,多是泛酸罢了。”他凝望着佘准,“我这些日子,一直很迷茫,不知自己路在何方,我读了一辈子书,壮志未酬,岂能在青壮之年就去过耄耋老朽的生活?”
佘准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其实,我早已猜到,你野心之盛,不下于封野,不下于陈霂,岂能甘心籍籍无名、默默无闻。”
“我是有野心,但与他们不同,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是谋臣,做不了统帅,也做不好帝王,封野非帝才,偏要争王,陈霂非帅才,偏要领兵,这俩人必将两败俱伤。”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而我,我还有未完之事,我还没有将元卯的冤情昭告天下,我还没有亲自送谢忠仁下地狱,我还没与沈鹤轩做个了结,我还没有看到大晟治世的复兴。佘准,我陷得太深,我放不下啊。”
那一句“放不下”,饱含了多少无奈,佘准听来都觉辛酸,他深吸一口气:“没错,这才是你。”
燕思空愧疚道:“佘准,对不起。我燕思空可以死在刀光剑影的沙场,可以死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却独独不能安逸地寿终正寝,那不是我的命,我声名狼藉也好,臭名留史也罢,独独不能无名。”
佘准点点头,像是认了:“你从来没有变过,也好,若是封野当真能将你改变,那反倒不是你了。”
“封野……封野之与我,不过是一场意外。”燕思空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你究竟有何打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目光飘向了南方:“我,要去找陈霂。”
佘准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露出一个冷酷而诡谲的笑容。
“去找陈霂,封野怕是会……”
“更恨我吗?”燕思空轻笑,“哪有如何?无论真假,他敢拿聿儿胁迫我,我岂会让他得逞。假使他真的只给聿儿三万兵马,那么就算我去助阵,寡众悬殊,也赢不了,那不如我去陈霂的阵营,我会让沈鹤轩和陈霂,都付出代价,我也要让封野知道,谁都别妄想操控我燕思空!”
佘准感到背脊阵阵发寒,他意识到,曾经那个熟悉的燕思空,真的回来了,他道:“你打算怎么做?你要坏了陈霂的大军?”
“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权,和一个易于掌控的君主。我从前总想走一步算十步,后来发现,有的我算得准,有的我算不准,我算得准的,许在第十一步就满盘皆输,我算不准的,许在最后又翻盘为胜,人不走到最后一刻,其实根本不知道输赢,又何必画地为牢,度量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无家无累,如今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要按我的想法去下这盘棋,尽力将这棋局,变成我要的模样,若败了,也不过一死。”
佘准沉声道:“思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燕思空淡笑:“你为何会这样说?”
“我有预感。”
“但愿吧,得不得到其实有多少分别,死了都带不走。”
佘准的神情有几分黯然:“既然你已决定了,我便只能帮你。”
燕思空心中有愧:“佘准,你不必再陪着我涉险了。”
“我做的,原也不是什么本分的买卖。”佘准自嘲一笑,“你银子给够就行。”
燕思空蹙起眉,轻声道:“我知道你帮我,从来不是为了银子,你哪里缺呢……少时你我相依为命,这些年若没有你,我定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佘准,我不知道怎么还你。”
“你也救过我,也为我报过仇,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还与不还。”佘准苦笑一声,“只是、只是我原以为,你我在这世上都已没有亲人了,我们是真正的相依为命,没想到你弟弟还活着,我应该为你高兴的,但……”
“你也是我的兄弟。”燕思空认真说道,“佘准,你和聿儿,都是我愿舍命为之的兄弟。”
佘准怔了怔,旋即又露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你听我说这酸溜溜的话,竟不骂我两句,我自己都臊得慌了。思空,你弟弟还活着,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你那些年一心只有复仇,用冷酷无情将自己层层伪装,但我仍然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否则我也不是傻子,又怎会愿意帮你,不过……”他突然正色道,“你绝不可再与封野有任何纠缠,否则你就是真的对不起我。”
燕思空心脏发紧,他状似云淡风轻:“你放心吧,我与他两清了。待他知道我宁愿去找陈霂也不会回去找他时,我和他,便是……敌人了。”
佘准无法完全放心,但只要燕思空不回去找封野,总归不是下下之选,因为他知道,除了封野,燕思空不可能再对别人动情,尤其是陈霂,无情的燕思空,才是最强大的燕思空,以一人之力,也足以撼动乾坤。
“那你打算何时去找陈霂?”
“我不能去找陈霂,我要陈霂来找我,准确地说,是来抢我。”
“……抢?”
“陈霂不是对我和封野使了离间之计吗,那我就如他所愿,背离封野。但我与他师生多年,他了解我的脾性,知道就算我离开了封野,也对他心存怨恨,不可能去帮他,我若主动去找他,他必生疑。”
“你打算如何?”
谈话间,俩人已经走回了山林里,看着不远处正在等待他们的阿力,燕思空道:“佘准,你可以大隐隐于市,来去无踪,但阿力不行。此次我出山,便要了无牵挂,我希望你把阿力送走。然后我会故意暴露行踪,引陈霂的兵马来抓我。”
佘准看向阿力:“可以,但我怕他未必肯离开。”
“不肯也得肯。”
阿力见他们回来了,如释重负,脸上的雀跃掩也掩不住,连忙蹦了起来,跑到了他们身边。
“给你带了吃的,饿坏了吧。”燕思空解下身上的行李,“还热乎着,趁热吃。”
第256章
待阿力吃完饭,燕思空将他叫到了一边,说出了打算。
阿力听到燕思空要将他送走,大惊失色,连连摇头,着急比划着着急不愿意离开。
燕思空劝道:“阿力,你跟着我太过危险,我保不了你。”
阿力依旧用力摇头:我要服侍公子,我不怕死,我哪里也不去。
“阿力,你年纪不小了,我会给你准备够你一生用度的银子,让佘准为你找一个好姑娘,你们成家……”
阿力噗通跪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挥舞:求公子不要赶我走,我不成家,我只想一辈子服侍公子。
燕思空暗叹一声,他想将阿力扶起来,阿力却跪着不肯起,他只好蹲下身去,凝望着阿力的眼睛,轻声说:“阿力,你欠我的恩情,这些年为我出生入死,也早已还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该为自己活了。”
阿力含着泪,不停地磕头,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
燕思空忙扶住他,心头酸涩不已。他知道,阿力不愿意离开他,除了主仆之情外,还因为难以融入人群之人,害怕改变,阿力在他身边找到了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用处,便害怕一旦分开,就失去这些。
就像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子,突然要被迫离家远行。他观阿力那惶恐的模样,便知道其心里有多少害怕。
燕思空无奈,只好改口道:“阿力,我现在在逃命,你如此显眼,我带着你实在容易被发现。”
阿力凄切地看着燕思空。
“我让佘准先将你藏匿起来,待我安顿好了,你若还愿意追随我,我便将你接到身边,如何?”
阿力的嘴唇抖了抖,一双眼眸异常地明亮清澈。
“真的,待风头过去了,我安全了,我便让佘准去接你,否则这样走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的。”
阿力沉默片刻,含泪点了点头。
燕思空拍了拍阿力的肩膀,他心里清楚,这一次,许就是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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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和佘准商议后,三人天一亮便离开了平凉。
几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封野的势力范围,于是也便到了他们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佘准要带阿力去一个隐秘闭塞、且足够远的地方,确保他的异样相貌不会传到封野耳中。同时也要将燕思空的行踪透露出去,陈霂的大军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俩人约定,等安顿好阿力,佘准就回来找燕思空,无论他在哪里。
阿力哭着跪别了燕思空,燕思空目送着二人离开,伤怀不止。他忍不住想将对自己好的人都推得远远地,一怕拖累别人,二怕偿还不起。他这样的人,孑然一身反倒是仁慈。
在路上,燕思空探知陈霂的大军已经到了槐安,距庆阳不过三、四百里。这附近的城池还是朝廷的,封家军不敢越界到此处,但陈霂却可以畅行。
于是在佘准有意泄露行踪,燕思空有意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他在庆阳到槐安之间的一个无名小村落里,遇上了前来捉拿他的楚王军。
他一番逃脱,最终还是被拿下,五花大绑地被送去了槐安。
他很快就要见到陈霂和沈鹤轩了,见到那个他一手带起,却反咬他一口的学生,和那个他屡次心慈手软放过的敌手,让这两个人有机会陷害他,是他咎由自取,但他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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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槐安,燕思空即刻被压去了陈霂暂住的府邸,陈霂并未如从前那般遥遥来相迎,他穿过长长的回廊,踏过积雪的庭院,终于来到了主屋前。
当他踏进那道门楣,他看到端坐在主位之上的,是一个气度不凡、威严持重的俊挺青年,那深邃的眉眼之间,全是超然于年龄之上的沉稳冷峻。
见到燕思空的瞬间,陈霂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眸中似是点亮了火苗,光芒闪烁,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要起身的冲动。
侍卫向他单膝跪地行礼,大声唤他“楚王。”
陈霂面带怒容:“混账东西,谁让你们把先生绑起来的,还不赶紧松绑!”
侍卫连忙解开了燕思空身上的绳子,燕思空一言不发,冷漠地瞪着陈霂。
陈霂挥手道:“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