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91)
燕思空望进封野深邃的眼眸,从其中看出了被极力压抑着的鼓噪与疯狂,他心中突然剧痛。从前这个人看着他时,只有毫不掩饰的喜爱与疼宠,如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太阳,热烈地、狂妄地、不容一丝阴霾、辉耀所有地喜爱,如今那份天真坦荡已难觅踪迹,封野再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甚至时刻都在猜忌着、愤恨着,没错,是他把封野变成这样的。
可他们纠缠太深,谁也无法轻易放手。
燕思空只得伸手搂住了封野的脖子,没有言语,仅是这样搂着,心中默念着,对不起。
封野眸中的光辉剧烈颤动,良久,才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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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盛夏很快来临了,朝堂之上,两派早已为京察斗得身心俱疲,如今暑气逼人,站着不说话都汗出如浆,昭武帝以暑热为由连连罢朝,意为躲清净,至此,两方终于消停了些许,尤其是上了年岁的,确实有些吵不动了。
可就在这个当口,燕思空却在文宥迟的事上发现了转机。
那是他嘱托佘准调查文宥迟的近两个月后,佘准为他送来了更为详尽的情报,但佘准不免失望地说:“我已掘地三尺,可此人确实没什么大的把柄,要罢黜他的儿子倒是容易,但是伤不了文家的根骨。”
燕思空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着那叠厚厚地文书,佘准看不出门道,他未必看不出。但在快速翻了一遍后,他掩卷沉思,眉头也锁了起来。
佘准道:“怎么样?不如我去毒死他算了。”
“不可,尚书府岂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再者,若他遇害,朝中定会倾尽力量追查,你恐怕就不能掩藏身份了。”
“那怎么办?有文宥迟在,你那小太子早晚还是要被废。”
燕思空慢慢握紧了拳头,突然,他脑中闪过一现灵光,他慌忙翻开案卷,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刚才在他眼皮子下匆匆滑过的墨字。
“可有发现?”
燕思空怔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阴诡地笑容:“文宥迟,你的仕途要到头了。”
“到底发现什么了?”佘准凑了过来,仔细看着那页,恍然大悟。
燕思空收起书卷:“我去找封野,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等等。”佘准眯起了眼睛,眸中有一丝怒意,“那小世子在百盛楼羞辱于你,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此人做事如此鲁莽愚蠢,你竟还敢与他谋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我们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说罢就要走。
佘准一把抓住了他,死死盯进他眼中:“你有个屁的分寸?你喜欢他,当我看不出来吗!”
燕思空甩开了他的胳膊,目光坚毅:“在我心中,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有,分寸。”
佘准忍着怒意,挑衅道:“若他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还会迷恋于你吗?”
“他知道。”燕思空毫不犹豫地答道。
佘准瞪直了眼睛:“什么意思?你全都告诉他了?”
“他先是在荆州发现了你,又从赵傅义将军口中得知了葛钟就是当年冤杀我爹的御史,他又不是傻子。”燕思空冷道,“佘准,你是否管得太多了,只要我给足了你银子,只要我能杀了谢忠仁,其余的不需你操心。”
佘准冷道:“南玉,你原本是没有弱点的,可现在你为了这个人,已经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早晚会坏了你的大事,甚至可能毁了你。”
燕思空沉声道:“没有人可以毁掉我。”没有人可以毁掉,一个本就支离破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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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让阿力悄悄通知了颜子廉和封野,在那个小茶楼密会。不过,他让封野早来半个时辰。
若非有要事,他们不会相会于此,封野人一到,就迫切地发问:“你发现什么了?颜阁老呢?”
“他还没来,此事,我想先告诉你。”
封野皱起眉:“为何?”
“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先与你商量,但无论你同不同意,这是最好的办法。”
封野疑惑道:“关于文宥迟的?说吧。”
燕思空翻开佘准给他的情报,找到了那一页,递给了封野。
“这是佘准送来的?”封野不太情愿地接下了。
“何必不服气,封家擅长征战不假,但佘准在这方面才是一把好手。”
封野冷哼一声,看向那一页,匆匆扫过后,他慢慢地看向燕思空:“你想……”
“对。”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文宥迟年逾花甲,他的老父已是耄耋(读帽叠)之年,病瘫床榻日久,如今已神志不清,油尽灯枯了,他若故去,文宥迟按律要回乡丁忧三年,三年,足够翻天覆地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要杀了他的老父。”
“怎么,不忍吗?”燕思空面上毫无异色,“一个受尽病痛折磨的垂死之人,就当帮他解脱了吧。”
封野掩卷,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
燕思空看着窗外的月色,淡淡说道:“我幼时读书,圣人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这句话我曾奉若信仰。”他笑了笑,“如今看来,多么可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丰沃富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是踩着别人的尸体抢来的。”
封野沉声道:“若皇上夺情呢?”
“不会的,先将文卫西的事捅上去,陛下或许不会追究于他,但他必遭人诟病,声望受损,这时他老父病故,论祖制论律法,他都要回乡丁忧,陛下若挽留,群臣必不会答应。”
封野又道:“颜子廉会同意吗?”
燕思空笑了:“若我认为他不会同意,我便不会跟他商量,我怕他事后猜忌我背着他使手脚,我这个老师,不能忍受他的门生脱离他的掌控。”
封野将那情报扔回给了燕思空:“你打算让佘准去办吗?”
“不能让他知道佘准的存在。”燕思空看向封野,“这件事,要你派人去办。”
封野面目冷硬:“好。”
这时,颜子廉如期而至,他看了看俩人,眼神有一闪而过的古怪,燕思空神色如常。
一番礼数过后,燕思空将事情说了出来。
颜子廉皱起眉,沉思良久,道:“此计可行。”
封野与燕思空对视一眼。
“此计可行。”颜子廉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定可不动声色地除掉文宥迟。”
“此事世子会派人去办,而文卫西一事,就要靠老师了。”
封野垂下眼帘,默认了。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好。”
燕思空看得出,颜子廉亦良心有愧,但也仅此而已了。
颜子廉走后,燕思空走近封野,轻声道:“我也可以让佘准去办。”
“不必。”封野目光冷傲,“难道我在你心中,会顾念妇人之仁吗?”
“我没这样想。”
封野转向他:“除掉文宥迟,颜阁老就会推举新的兵部尚书,目前合适的人选中,有我爹的人,就算是其他人,也比文宥迟好对付,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大同军费。”
“没错。”燕思空轻抚着封野的脸,“大晟江山不能没有大同防线,大同防线不能没有封家军。”
第113章
颜子廉办事毫不拖泥带水,隔日便指使言官拟好了奏折,翻出几年前文卫西用陈棉填冬衣的旧案,斥兵部与吏部包庇文卫西,如此重大的营私舞弊,考核结果竟未体现。
朝堂上再掀舌战,但因此案当年已盖棺定论,文卫西亦遭到惩处,是无可辩驳的,可如此重大的失职,兵部考核、吏部复核,文卫西竟不降反升,阉党与文宥迟一派自然理屈而词穷。
颜子廉抓住这一点,令言官一来弹劾文宥迟徇情枉法,二来弹劾吏部考核有失公允。
京察大计所引发的骂战,可谓此起彼伏、此伏彼起,而这一次最为激烈,因为终于牵扯到了尚书。
证据确凿之下,不得不对文卫西重考,但因为当年其已为冬衣案降过职、罚过俸,不再惩处,却牵连了兵部和吏部的几名吏员,给文宥迟做了替罪羔羊。
接着,不足一月之后,突然传出消息,文宥迟的老父在老家病故,其父卧床多年,在睡梦中悄然仙逝,并无异样,但此事对文家却是巨大的打击。
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是以为孝者,必忠君,自汉室以孝治天下,百千年来,历代官员均要返乡为父母守孝三年,此称之为“丁忧”。
若遭逢国难,身居要位不得脱身,皇上可以“夺情”,令官员值守原位,君父君父,忠君亦是孝父。
可如今国无大事,而文宥迟因其子声望受损,就算昭武帝有心夺情,于情于理皆站不住脚。
文宥迟无奈,只好上书奏明此事,要即刻返乡。文贵妃和谢忠仁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宥迟离京。
文宥迟一走,原本应由兵部左侍郎暂代尚书位,但此人刚刚因为文卫西的事受到牵连,有失职之嫌,虽然谢忠仁力荐,可推举官员是吏部的事,而后要由内阁商议,最后由皇上定夺。此事又是一番争执,最终,还是内阁有理有据,占了上风,由右侍郎冯闯暂代兵部尚书位。
这一仗可谓大获全胜,既赶跑了文宥迟,又将士族一派的官员扶上了要职。
燕思空得知后,暗暗松了一口气,文宥迟一走,文贵妃就失去了最强的助力,一段时间应该掀不起风浪,若能熬到二皇子离京就藩,储位就十拿九稳了,不过,仍然不能对谢忠仁掉以轻心,这个阉狗害死了陈霂的母妃,已经骑虎难下,他是决计不会让陈霂顺利登基的。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吏部上下都战战兢兢,阉党也老实了不少,他们自己亦要考核,若再出一两个文卫西,怕是自身难保。
京察大计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朝堂上平静了不少,下马的士族吏员比阉党多,但文宥迟一个抵了好几个,可谓是两败俱伤。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地方官和三品及以下吏员的考核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轮到二品及以上大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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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日,燕思空都忙碌不堪,频频听到坏消息,但也频频听到好消息,比如,沈鹤轩的考核结果为“称职”,将要升迁,颜子廉决定将他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汉中。
庶吉士的仕途之路,一般是先在翰林院熬上几年,而后下放地方历练,再回京就职,就可以按照政绩逐步升迁,燕思空是青云直上的极少数例外,而沈鹤轩走得很稳妥,颜子廉让他巡按汉中这样的富庶之地,亦是对他非常关照。
另外,燕思空觉得颜子廉也是有意把沈鹤轩支走,怕到时候储位纷争再起,沈鹤轩又不管不顾地以肉身冲锋陷阵。
沈鹤轩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五年,是回不了京了,他因为性格原因,在朝中没什么朋友,临行前,燕思空请他喝酒,他很难得地答应了。
沈鹤轩不愿去酒楼,燕思空知道他是真的清贫,哪怕自己做东也不行,便提出带上两壶好酒去他家喝,沈鹤轩欣然同意。
沈鹤轩的府邸比他的还要老旧,离皇城又很远,每日去衙门,怕要走上小一个时辰,即便如此,他也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燕思空如约上门拜会,见沈鹤轩面带春风,知道他这样喜恶不轻显于形的人,今日是真的高兴。
“沈兄,恭喜啊。”燕思空拱手道,“他日巡按汉中归来,必有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