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19)
元思空道:“聿儿,你在这儿盯着,务必保护好大姐,我去看看爹。”
元南聿担忧道:“那你自己可要小心,箭不长眼睛,你得长眼睛。”
“放心吧,你也要小心。”元思空爬了起来,往东城门跑去。
元卯还在扯着沙哑的嗓子指挥。东城门的情况果然比其余两门都严重得多,攻城槌已经撞上了城门,爬城的士兵如蚂蚁一般密布于梯子之上,打下去一批又上一批,城根之下堆砌的死尸简直触目惊心。
元思空跑到元卯身边,颤声道:“爹,东城门怕是守不住了,不如派火铳手去城门口迎金贼吧。”
他们竭尽全力了,到底还是不行吗?
元卯将元思空拽到自己身后,大声道:“我相信胡百城,他必不叫我失望!”
突然,金军之中传来奇怪的号角声,那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信号。
卓勒泰调转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
元思空大喜:“爹,肯定是胡大人袭营的消息传来了!”
元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赤红地双目死死盯着卓勒泰。
卓勒泰会如何抉择呢?
元思空心想,若他是卓勒泰,便不顾大营,只要集火攻下广宁,还愁吃喝吗?可卓勒泰身为三军主帅,做任何一个决定,已经跟有没有魄力无关,思虑甚多,必然举棋难下,他知广宁危急,却不知广宁的危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其是广宁还有兵力分出去攻击他的大营,让他更难以判断,他已经在这座城池之下败走两回,若放弃大营,而广宁依旧攻不下来,他将粮草尽失、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的大败。
元思空赌的,就是他一定会回救大营。
很快地,卓勒泰就做出了一个稳妥的决定——鸣金收兵。
元思空一把抓住了元卯的胳膊,激动得心肺都要炸裂。
卓勒泰收兵了!他已经落入了自己设好的棋局!
卓勒泰不愧金国名将,戒律森严、令行禁止,临阵收兵原本是仓促之举,他却收得有条不紊。如元思空所料,他派左右两翼骑兵先行,奔赴大营救援,自己则亲率一只骑伍断后。
元卯狂喜:“卓勒泰退军了!”
“卓勒泰退军了!”城上守将纷纷高喊,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广宁城,城内一片欢呼之声。
元卯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众将士:“依计行事,我需一名勇将,领五百骑兵,带火铳冲击卓勒泰中路军,谁人敢往?”
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的计谋要到最后一刻才摊牌。
“末将愿往!”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面上毫无惧色。
此人正是广宁小将梁惠勇,也是那日少数几个旗帜鲜明要死守的将士之一。
“好,我辽东不缺血性男儿!”元卯激赏地看着他,“我命你为先锋,冲扰卓勒泰大军,无需死战,此役的目的是溃其军心。”
“末将领命!”
元思空一步上前,走到梁惠勇身边:“总旗大人,介时你一边打,要一边命将士们齐喊一句话。”
“什么话?”
元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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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勇带走的五百骑兵,是广宁最后的兵力,此时的广宁脆若卵壳,一触即溃,这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生机,不成功,便成仁。
梁惠勇年纪虽轻,但极为勇猛,又不像胡百城那样鲁莽,是个将帅之才,若他能躲过此劫,将来必成大器,只不过,如同胡百城带走的死士一般,他们也凶多吉少。
众人目送着广宁骑兵奔袭而去,绕一个半圆,躲过卓勒泰后方的精兵,直取中路军。大军行去虽远,却也能看到那五百骑兵汇入几万大军,相比之下,显得如斯渺小。
可是,想象中的泥牛入海、消失无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五百勇士竟如狼入羊群,大杀四方,很快就将卓勒泰的中路军冲得七零八乱,眼看要被拦腰截断。
元思空的呼吸愈发急促,因为兴奋。
如他所料,虽然仅仅是五百骑兵,却发挥出了五千的威力。
梁惠勇之所能够将将冲段卓勒泰的中路军,并非那五百人是神兵降世,也并非火铳多么厉害,其因有三,第一,中路军是步兵和机械兵,骑兵对步兵,本身就占尽优势,马儿呼啸而过,收人头如割麦子;第二,梁惠勇来的突然,中路军毫无防备,蛮子们没见过单兵火铳,惊吓不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金兵气势已衰,斗志已殁。
攻城攻了一半,主帅突然毫无缘由地鸣金收兵,士卒已然心生疑窦,三次攻城不下,死了那么多人,更是令他们信心丧失,这时候,五百骑兵猝然杀入中路军,大喊着“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不由得他们不信,刹那间,士气一泻千里。
于是中路军不思抵抗,反而四散逃跑,中路军一跑,整个大军从中心开始往四周溃散,“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这个消息如毒气一般弥散开来,处于大军最后方的卓勒泰就算发现中路军生变,也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他的数万大军顷刻间变成一盘散沙,在五百骑兵面前如待宰羔羊。
广宁将士们站在城墙之上,亲眼看着卓勒泰的大军崩溃,激动得纷纷留下了泪水。
元卯紧紧搂住了元思空,哽咽道:“空儿,你救了广宁啊。”
元思空眼圈一热,眼泪也落了下来,他用力擦掉泪水:“爹,这是广宁军民共仇敌忾的结果,空儿万不敢居此功,而且,现在言胜还为时过早,要看卓勒泰会不会彻底退军。”
“他不会再来了。”元卯摇摇头,“爹确信他不敢再来了。”
元思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一役绝对让卓勒泰大伤元气,也许死的人还没有前两次攻城死的多,但是对他、对士气的打击是空前的,他就算贼心不死,还敢再来,也要整顿好些时日,到时候他们的援军必然真的到了。
广宁,真的守住了。
第23章
梁惠勇最终带着二百余名将士回到了广宁,但胡百城与三百死士全军覆没。斥候回报,金军粮草遭焚过半,牛羊在惊扰之下四散逃乱,冻死冻伤数百。
金军元气大伤,再无余力攻城,不日退兵,几乎就在同一天,从顺天府来的两万大晟援兵抵达广宁,并未歇脚,就赶去追击卓勒泰。
广宁之危终于解除,全城上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那热忱之心甚至要融化隆冬酷寒。
元卯带着将士们巡街,与全城百姓同贺。
“元大人,是元大人来了!”
“元大人,是您救了广宁啊,是您救了全城百姓啊。”
“元大人——”
百姓们激动万分,看到元卯如同面见了救世主,不知是谁先行跪地叩谢,拥堵于街巷的百姓们以元卯为中心,成片成片地跪匐下去,那景象蔚为壮观。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此起彼伏地声音震荡在广宁城的每一个角落。
“快快请起。”元卯将身边的老翁扶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广宁之战,非我之功,乃全城将士们、乡亲们上下协力、同心御敌所成。我辽东男儿……不、我辽东儿女傲骨磷磷,面对二十倍于我之金人大军压城,依旧抵死抗敌,永不言退,守我辽东门户,卫我大晟江山,我元某何德何能,此生有幸与你们一同奋战,是我该谢你们!”言毕,他屈身半跪于地,用力抱拳,“元某谢过诸位!”
“元大人!元大人,英雄!”
“元大人,英雄——”呐喊之声,震荡天地,久久不衰。
站在角落里的元南聿亢奋地直拍手:“二哥,他们叫爹英雄啊!”
元思空的心脏跟着那喊声狂震,他由衷喜道:“爹就是英雄!”
“二哥也是英雄。”元南聿用手肘撞了撞元思空,眨眼道,“退敌之计可是二哥想出来的,二哥居功至伟,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不,广宁得以苟存,是因为有爹在。”元思空凝神望着人群之中那仿佛在发光的英武男人,面上带着难掩的荣耀。
是元卯多年来刚正廉明、治军有方,在广宁树立威望,被人敬重信赖;是元卯身先士卒、不畏生死,无论城头飞过多少利箭巨石,始终与将士们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指挥战斗,身中流矢也半步不退;是元卯肩扛重压,不惧权贵,没有把兵符交给无能之辈,坚持死守;是元卯铤而走险,信任他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垂鬓小儿的计策。
除元卯以外,没有人能凝聚将士们的士气和百姓的人心,不会有李伯允、胡百城和那么多无名英雄以身殉国,所有人能够舍生忘死地作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对元卯有着信念,他们信念着元卯的信念!
孙子兵法可谓是最透彻战争的一本兵书,但此书所教授的,绝非以什么奇谋巧计、阴谋诡计御敌,恰恰相反,孙子以为,只有我方先具备了胜的条件,才在这个条件之上寻求胜的可能。
他的计策之所以功成,盖因元卯制造了胜的条件,没有元卯,今日广宁必是金人铁骑之下的废墟。
元家兄弟看着元卯的眼神都充满了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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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庆功宴,元卯借故提前离席,赶回家亲自向妻子请罪。
从金人过潢水,至今七七四十九天,他第一次踏入家门。
岳轻霜却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当着全家的面,既不责备,也不怜惜他明显的消瘦,而是倒了杯酒,敬他解广宁之危。
元卯欣慰地望着她:“夫人,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和少胥终日不回家,让夫人操心了。”
“老爷才是真的辛苦,我恨不能亲去助你。”岳轻霜举着酒杯,仪态虽然柔美,眼神却坚毅不已,“我的丈夫是大晟臣子,理当以国难为先,你果真没叫辽东百姓失望,让那金贼也见识见识,我辽东绝不仅有韩兆兴那等庸碌之辈,还有……”
元卯打断了她:“夫人,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岳轻霜不解道:“全城都在传啊,说韩兆兴要降金,所以李大人才将兵符交给了你。”
元卯轻轻蹙起眉:“韩总兵并非要降金,起码他不曾这么说,这些话以后万不可再提,你们也一样,务必三缄其口。”
元家儿女听话地点头。
“好了,我们吃饭吧。”
元南聿开心地说:“爹,白日全城百姓都在大喊你英雄,你那时候可真威风。”
元卯淡淡一笑:“我非英雄,我是广宁守备,只是尽忠职守。”他夹了一块酱烧肉,放进了岳轻霜的碗里。
元少胥道:“不,爹的功勋早就超越了一个守备,尤其跟那韩兆兴一比……”
元卯拧了下眉,以示警告。
元少胥轻咳一声:“总之,爹带领我们守住广宁,实乃奇迹,那卓勒泰可是带了足足七万大军,我方可用之兵才三千。”
“是啊,爹真是太厉害了!”元南聿看了元思空一眼,“当然,二哥的计策也厉害。”
元卯笑道:“空儿确实立有大功。”
元少胥放下了筷子,嘴唇轻轻抿了抿。
元思空忙道:“空儿仅是略献薄力,爹才是此战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元卯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分别递给元少胥和元思空:“少胥,空儿,此战你二人都立有厚功,你们如此年少,就能悍不畏死,不仅是爹的好儿子,也是我大晟的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