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听听问题是什么?”
“我都知道啊。”
袁无功拿起酒壶,替自己斟满一杯,他漫不经心地道:“哎呀,我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如果是不知道,那我现在岂不是在故弄玄虚,相公可要小心,别上我的当。”
我撑着地盘腿坐下,他醉醺醺地,下巴朝旁边的女子身上一扬:“别弹了,听得我头疼,来唱个曲儿吧。”
观那女子形貌,估计是这家店的花魁,她顺从地停下动作,将琵琶放在一边,道:“大人想听什么呢?”
袁无功拖着长调想了很久,他歪过脑袋,唇角微微勾着,慢慢地道:“十,八,摸。”
花魁顿了顿,柔声道:“这位新来的客人面生,燕燕怕吓跑了他。”
“吓跑,他?哈哈,你可想得太多了,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有半分动摇,要真有,我倒还想见识见识。”袁无功拍着大腿,乐不可支,“这样,你不是花魁吗,不是最精通双修之道吗,也不用服侍我了,去他床上,但凡能叫他情动不能自己,你说的那件事我就答应了。”
我微拧眉,花魁面露尴尬,看了我一眼,才勉强道:“燕燕向来是卖艺不卖身,这恐怕……”
“向来又如何,过去不卖身,往后就做不得了吗?”他半身趴在窗座上,姿态放浪,口里吃吃地笑着,“而且你怕什么,就算你去了他床上,我这相公敢不敢脱裤来破你身子都还是另说——”
哗啦。
我放下酒壶,淡淡道:“清醒点了吗?”
花魁惊愕地向后退去,袁无功满头满脸的酒液,他垂着头安静许久,才双肩颤抖着笑了出来,他随手将湿透的头发往额后一捋,吮了吮大拇指上的酒,自言自语地道:“恐怕没有。”
我对花魁道:“你先出去。”
花魁左右两难,不知如何是好,袁无功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忽冷声道:“不滚是要干什么,留在这儿等我也赏你一壶酒吗。”
等花魁匆匆离去后,袁无功才又放松地靠回去,也不介意自己一身狼狈,舒舒服服枕着双臂,惬意地道:“相公把我的乐子吓走了,想好怎么赔我了吗?”
我笑了笑:“我看是你已经想好找我要什么了。”
“我想找相公要的东西可有太多了,端看相公肯不肯给。”他眼睫也沾着亮晶晶的酒液,袁无功伸手拈着,轻描淡写,“相公赏我酒喝,相公是发火了吗。”
我静坐着,他笑了笑:“连中了我的药,连那种时候相公都没这么生气,现在却劈头盖脸来这么一下,我感觉我也要不高兴了。”
袁无功直起上身,认真地道:“我要不要去把那个女人杀了,杀了她会比较好吗。”
“那个方子,是你传出去的吗。”
我一手放在膝头,平静地说。
他眼里覆盖着水色与酒意,许久,才乐呵呵地道:“什么方子,我听不懂。”
“十腹之子合以赤胆忠心,可制长生不老药,这个方子,是来自于你吗。”
袁无功看了我半晌,他支着头,微笑着说:“如果相公觉得是这样比较好,那就这么认为吧,反正对我而言,怎么被人看待都无所谓。”
我沉默了一会儿,袁无功轻轻哼笑一声,他轻声道:“什么嘛,原以为相公是吃醋,找个缘由朝我发火,结果根本不是啊,我又想错了。”
“……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压着嗓音,凝望他薄情淡漠的脸,一字一顿道,“我愿意再次在你眼前,施展你所渴求的治愈之术,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今夜月明,万里无云,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
但他的瞳仁里却刮着永无终结的暴风雪。
“……这可真是,怎么说才好呢。”他双手手肘搁在窗座上,在徐徐拂来的夜风里换了个姿势,袁无功偏过头,湿润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他好奇地道,“相公,我真的很不明白。”
他方才将染了酒液湿透的头发捋了上去,我这时才注意到,他额际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红痕,伤疤一直延伸到乌发深处去,不仔细看,就像贴着额角画出的一支红梅。
只听袁无功悠悠道:“京城的人事再如何,都与你没有分毫干系吧?你却一陷再陷,甚至不惜将自己这个人都摆上桌,相公,你虽然说你不爱游戏,从不与我打赌,但你知道你这样的行径,连最疯狂的赌徒也赶不上么?”
我脊背挺直,安静坐在原位,他深深注视着我,目中情绪似乎真的带着一丝茫然,半晌,我淡声说:“这不是打赌,只是交易而已,我拿你渴求之物,交换我想要的情报,很公平。”
“不,不不不,不公平,完全不公平——”
袁无功上身猛地向我这边倾来,他伸着修长的颈子,目眦欲裂,死死锁定了我,袁无功咬着牙笑道:“对我一点也不公平,相公,你不该这么偏心,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宛若一条美人蛇在与我对峙,此刻但凡显现一丝退缩之意,就会被立刻吞噬殆尽,我也看进他布满红血丝的眼里,道:“我偏心谁。”
“我不知道,但你偏心,你不该这么偏心,你如果像以前那样,彻底高高在上,彻底俯瞰着我们,这事还好说。”他吐字沙哑凄婉,眼角的红血丝越发汇成一团,酒水顺着那里滑落,也要变作一滴妖艳的血。
袁无功凝视我,黑发勾在锁骨上,他语带哀伤地说:“可你为什么要从那里下来呢?”
“……”
我能感到,寒气正一寸寸从后脊爬上来,终于使我半身僵硬不能动弹,连舌头也结了冰,许久,我冷冷地说:“所以你到底做不做这桩交易。”
“做,当然做,难得相公送上门,我怎能眼睁睁放你离开!”
他放声笑着,嘴角拉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袁无功柔润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我,他笑道:“我也不用相公再费心去救谁,毕竟在我看来,谁死谁活都是一个样子,但我要相公向我保证一点。”
“……什么。”
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冷血动物的竖瞳逼望过来,他柔声细语:“很简单,相公不必如此紧张,我要相公做到的事情,真的很简单——我要相公一直活着。”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概我的愕然很明显地表现在了脸上,他笑意一点点扩散,袁无功靠回窗座,懒洋洋地摊开一只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缠绵悱恻:“无论发生什么,哪怕被万箭穿心,哪怕只能躲在地底苟延残喘,哪怕一无所有孤苦伶仃行走在这世间,我都要你活着。你不能死。”
窗外月色中,夜莺正在婉转歌唱。
歌声里,我渐渐静下心,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他面无表情望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一阵不自在,他冷不丁道:“我后悔了。”
袁无功摊开的掌心顿时握紧,他偏头,讥嘲地笑了笑,又对我道:“只是不死而已,这对相公来说太简单了,这么点筹码,还不值得摆上你我的赌桌。”
“你还想要什么。”
“我,我要……”他双目朦胧,忽痴痴发笑,袁无功指尖按住自己微微努起的圆润唇珠,他以气声道,“相公的嘴看上去好甜,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我想知道啊。”
沉默半晌,我按着膝盖起身,来到他面前,袁无功依旧靠着窗座,他仰起头,素白脸庞几乎融进了照进来的月光中,唯剩一对朱红的唇,泄开一条缝,正在流淌的月华里不自觉地颤动。
我弯下腰,一手扶住他的脸,一手轻轻捏上那尖削的下颔,确认他无法逃离后,才低声道:“确定要这个?”
于是我掌心的这张脸再次癫狂而无声地微笑,他迷蒙的视线从我的眼睛,慢慢落到我的唇角,袁无功伸手,拇指摩挲般擦过我的嘴唇,再滑出去,指腹就沾了不知何处的轻红。他轻声道:“别人有的,我也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