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动不了,也不想动,我看着那片灰扑扑的天,所有的气力顺着四肢百骸流失,心脏像是空了一样,身躯很重,意识又很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因为姬宣的血溅到我脸上,我可能会在雪地里躺一辈子。
刀刃穿透肩胛,姬渊平日表现得柔弱十分,真发起狂还是有那么几分杀伤力,他呼哧呼哧沉重喘气,神情似快意又似绝望,而姬宣仍然没有给自己的堂弟任何期待中的反应,这放在常人身上足够逼出惨叫的伤痛对姬宣已是家常便饭,他只是握住姬渊的手腕,直视着姬渊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将那把刀拔了出来。
血肉寸寸撕裂,几乎发出叫人牙酸的搅动声,姬渊再拿不稳刀,他反而犹如无辜受害者,极其恐惧地望着眼前无动于衷的姬宣,终于,姬渊大叫一声,扭头拼命从此地跑开了。
也就在他的身影自围墙后消失,姬宣才压抑地呵出一口气,他略微摇晃的身形就如倾塌在即的高山,给人以难以言喻的震撼,而最终姬宣单膝落地,披散的长发在他身后绵延成弯弯曲曲的河流。
“没事。”他道,“避开重要器官了,不会死,你别担心。”
说着,姬宣用完好的那边臂膀环住我,下颔安慰般在我额角蹭了蹭,我浑身发抖地跪在他身侧,双手掌心叠放在他肩头触目惊心的伤口,即使姬宣已及时点了止血的大穴,但没有用,铺天盖地的赤红令我无比作呕。
血止不住?
我猛的扭头:“刀上涂了什么?!”
雪幕自成天堑,袁无功分明站在距我仅几丈之处,我却头一次觉得,他和我之间相隔万里。
万里山水我不是没走过,但——
“袁无功!你动了什么手脚?!!”
良久,纷扬的大雪传来空洞的回答:“是啊,我动了什么手脚呢,这是个好问题,我可得好好想想。”
“你……”
我本想破口大骂,却惊愕地发现我正喘得厉害,竟接不上气,有把燎原的大火顺着胃管直抵喉头,五脏六腑都在腹腔中融化,七情六欲在灼烧下无处藏身,而姬宣无力倒在我颈窝的头颅,则是理智脱轨,失去控制的预兆。
冷静,生气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朝阿药发火,阿药会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得听听他的说辞。
“比起质问我,相公,你不应该先反省反省自己吗?将那么个危险人物带在身边细心照料,你就没想过今日吗?”
冰天雪地中,袁无功终于动了起来,那窸窸窣窣的脚步犹如踩在我心尖,碾压出油烹火焚的苦痛。
他慢条斯理道:“我最多推波助澜,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相公你自己吗?”
我仍按着姬宣的伤口,血从我指缝渗出,一滴滴砸在积雪中,似文人随意泼墨,一朵朵红梅因此绽放,袁无功垂眼注视我徒劳的举动,他神情带着微不可查的怜悯。
“相公。”他小声问我,“你为什么要和姬宣一起来见我,如果你不这么做……如果你能早点来找我……”
“又能如何。”
姬宣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他疲倦地睁开眼,尽管处于绝对的劣势,姬宣仰起头时,却微微勾起了嘴唇,他道:“诚实一点,何必为自己找这许多借口,你只是想借姬渊之手除掉我,又或者利用我除掉姬渊……但是,但是啊……”
那刀尖果然是涂了药,否则一处刺在肩头的伤口不至于让姬宣脱力至此,我想制止他耗费体力的行为,可就和袁无功一样,我们都只能看着姬宣在风雪中微笑。
“希望……”他喃喃道,“你不要后悔吧。”
他前倾的身体倒进我的臂弯,姬宣面色惨白,鼻尖气息微弱到近乎无,我抱着他,过了会儿,我将手伸进他后背,寻找姬宣的心跳。
他还活着,只是不及时查明他为何昏迷,他离死也不会太遥远。
我忽然不再心慌了,也没有生气,我什么感觉都体会不到,这个状态很好,它让我前所未有的平和,抛去了那些所谓的体面礼仪,不用考虑无穷无尽的细碎琐事,当我不用在乎其他人的感受,我就可以只做我自己。
我轻轻将姬宣放在雪地里,站起身来。
良久,袁无功从姬宣那里收回复杂视线,他朝我嫣然一笑,歪头道:“还有时间供你浪费吗,你不去救他吗?”
“啊,难道是——相公,你已经救不了人了吗?也是,就在不久前你才拼死救下我,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吧?这可怎么办哪,相公,要是冰儿就这样死掉了,你那个任务还能完成吗?你……还有退路吗?”
冷静。
冷静冷静冷静。
“其实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我实在太想和相公你长相厮守了,我就是拿自己的生死威胁你,结局至不过把你一人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这样好也不好……相公,你也舍不得看我死,是不是,死是最轻松的事了,但相公,你舍不得我死,是吗?”
我说:“是。”
这不是谎话,袁无功这般玲珑心窍的人物自然能分辨,他脸上的笑意顿时真切了两分,袁无功又轻柔地道:“相公,你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死的吗?”
“你知道你的死相,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我急匆匆赶回京城,那时我多愚昧啊,想得那么理所当然,我想,相公可是答应过我不会死,相公怎么可能留下我独自上路呢?你这个人身上全是谜团,说出口的话没一句是真心的,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没有怀疑……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可等我赶到时,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你死了!断了手臂挖了心,死在姬宣怀里!你是为什么而死,你的死,与我有半点干系吗?!”
“你承诺过我,说你不会死,你明明已经承诺过我!你不但食言,擅自抛下我,为了那两个人死无全尸——你还、你还把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我多可笑啊,自以为能在你的人生中占据一席之地,到头来,连你的死亡我都无法参与!我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语气渐渐变快,表情也变得扭曲狰狞,但他又立刻笑了出来,咆哮的笑意简直是在幽冥的最深处响彻,修罗索命,白骨缠身,他就像是要带着我共赴黄泉,癫狂地朝我张开了双臂。
“你活该!我变成这样,姬宣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最无情的存在,总是假惺惺装出副情深不悔的模样,你其实从来就没把我放进你未来的人生中,说什么要救我,要为我解开心魔,都是借口!全都是谎言!你只想着利用完我就将我抛在脑后,你这些想法当我看不出来吗,从一开始,被迷昏了头疯了魔的就只有我一人,你很得意是吗?我像个疯子一样追逐着你的脚步,我求你,求你回头,求你看我一眼,求你不要离开,看着这样的我,你心里一定——”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我已走到他跟前,一拳毫不犹豫地揍上他面颊,当场就把人揍倒在地,他被我打了不以为忤,反躺在雪里更加放肆地大笑,袁无功直勾勾地盯着我,道:“被我说中了?心虚了吗?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看腻了你那圣人一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真的能忍耐一切,永远也不会恨不会怨吗?相公,就你这半吊子演技,还是趁早收回去,不要贻笑——”
我弯下腰拎起袁无功的衣领,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狠狠来了一下,这回位置没选好,让他牙齿磕破了口腔,他倒下时我分明看见他嘴角在细细地往下流血。
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阿药说的话不是完全没道理,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只要坐下来好好聊聊,人总是能够彼此理解的。
“那你呢。”我说,“装疯卖傻,四处惹人嫌,你这些表现又算什么,我自己的命要怎么用,为了谁用,我自己说了算,还是说不再把命也赔给你一次,这事儿就永远翻不了篇,你会一次又一次来找我麻烦,直到我也为了你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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