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白芷道,“先生这趟出门可是去了黑风岭?”
袁无功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白芷似乎也没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又道:“毕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那个日子,先生可在黑风岭遇见了什么人?”
“你想说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王爷?”袁无功倏然扬起眉梢,他颇有深意地看向白芷,柔声道,“原来如此,你也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
“王爷病得很重。”
“他惯爱自寻烦恼,随他去吧,说不准他死了才是好事一桩呢。”
白芷顿了顿,低低道:“无论如何,有人死去都不会是好事。”
对此等柔软纯善的言论,我以为依照他袁无功向来的脾性,接下来该说的便得是尖酸刻薄的嘲讽,他却微微弯下腰,审视眼前人片刻,相当认真地问道:“你恨那窝深夜闯入你家中的劫匪吗?对女子而言,没什么比清白之身更重要了吧,你被他们毁了,你恨他们吗?”
“我……”
“莫名其妙有孕在身,又被毫无道理地夺走自己的孩子,你恨太子吗?恨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吗?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愿意将他们碎尸万段吗?”
一句接着一句的追问,白芷不再开口,她的侧影是如此娴雅,娉婷立在药王谷的风中,任何人都看不出这是一块曾被摔毁的白玉。
“有人死去不会是好事。”袁无功淡淡道,“真敢说啊。”
语罢,那高昂不过片刻的情绪便又淡了下来,他同白芷默然相对,不知过了许久,先感到不耐烦的还是袁无功,他迈开步伐,就像对待先前那些不知所谓的人一样,将陷入沉思的白芷独自抛在脑后了。
“袁先生——!”
回头的刹那白芷猛的止声,我明白她不再进一步相劝的原因。
袁无功走的,分明是通往山门的那条道路。
跟踪是个技术活,是技术活就分难易程度,如果说跟踪青宵是入门教学,随随便便传音入耳就能唬得他至今认定我是他的背后灵,那么跟踪袁无功,则是直接从入门走向入土,难度由深八千里的海沟到高十万丈的山巅,如果没有无双傍身,我可以考虑回黑风岭把自己原地埋了。
其实现在做这个考虑也不算太晚,我一路跟踪袁无功到山脚,看见他大摇大摆走向姬宣下榻的那间客栈,最后袁无功终于在大堂前同闻讯赶来的石老对峙上,只听他开口就是冥场面:“人死了吗?”
石老:“……”
躲在边上的我:“……”
陈奕本能拔剑,他这动作一出,巡逻的队伍如临大敌,纷纷站定戒备,我在唰唰的冷剑出鞘声中顿感头痛欲裂,可袁无功一派安然,甚至还有闲心在刀快架到自己脖子上时再跟了句火上加油:“死了就早点收尸,后山多的是地给你们埋,这天气尸体但凡多放两天就容易有味道,你们也不想让王爷落到那样的地步吧?”
这么说着,他完全无视了颈边的威胁,绕过面色冷淡的石老便要上楼去,若非千钧一发之际陈奕撤剑速度够快,恐怕血溅三尺过后真正有收尸需求的人就会成了袁无功自己——可能他就是冲着这个去的,诡计多端的圣手大人这些年到处碰瓷,药王谷好歹名满江湖,是缺他这点收入吗。
万籁俱静中,他上了两步阶梯,回过头,一脸奇怪地道:“来个人带路啊,难道要我一间房一间房找过去吗?”
什么叫得寸进尺,什么叫反客为主。
这波操作惊艳四方,我决定多跟着袁无功学点。
不要脸的袁无功独身闯进戒备森严的客栈,还得到了贵宾待遇被人一路领着进去,而要脸的我只能潜行到底,提心吊胆躲过一众耳目,等两位天选之人在厢房成功会晤,我也累得没了半条命,不止身体累,心更累。
袁无功大马金刀在床前坐下。
“手。”
“……”
“看我做什么,自己不把手伸出来,还等我来请你?”
“……”
“嗯,舌头。”
“……你来干什么?”
袁无功盯着姬宣,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舌头。”
姬宣:“……”
僵持许久,见姬宣不配合,袁无功也不坚持,直接就当撒手掌柜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翘在空中舒舒服服地前后晃了晃,他两手抱在脑后,不远处敞开的窗户投下午后散落的阳光,是金色的,也是透明的,原本这附近就少有居民敢接近,此刻更是安静得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床榻浮在寂静的水面,摇晃的椅脚任由海浪推波助澜,他们所处之地连可供栖身的孤岛都缺乏。
袁无功的目光十分专注地追着天花板上移动的光斑,有时乌云也会像这样。他忽然说:“来药王谷不是为了看病,是为了什么?”
“我有别的,别的事情要做……”
“哈哈,不愧是殿下,都病成这副模样了还牵挂着公务,令妹不考虑再给你多加点俸禄吗?”
姬宣不言不语,艰难地撑起上身靠在床头,每个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袁无功扶都不带扶,冷眼旁观,末了还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上一句:“很好,摄政王是个美差,这可真是有气势极了。”
姬宣竟短促地笑起来,可似乎牵动表情本身就是一件会抽干他所剩不多精力的难事,那真心实意的笑意在憔悴容颜上一闪而逝,他非常勉强地稳住摇摇欲倒的身体,终也只能陷在两个重叠的软枕里,乌黑长发落在细长锁骨边,经受不得半点风浪的羸弱姿态叫每个知晓他战场功绩的人心惊。
“笑话我。”他疲惫地道,“那就笑话。”
“我笑话你做什么,你了不起啊,我真恨不得给咱们殿下搬块贞洁烈夫的牌坊来,谁见了你不得感慨一句用情至深,可惜谁都能见到你这副模样,就是相公见不着,可惜,可惜啊。”
姬宣很轻地弯了弯唇角,待袁无功阴阳怪气告一段落,才道:“给我拿个苹果。”
这回轮到袁无功沉默,他看了眼摆桌上的新鲜果盘,居然真的递了个红艳艳的苹果过去,姬宣喘了口气,勉力将它握在手心,瘦得贴骨的大拇指来回轻轻抚摸着。
袁无功:“不削皮?”
姬宣:“不吃。”
椅脚噔的声稳稳落回地面,袁无功又开始上下打量姬宣,他冷不丁道:“你是真想死?”
“怎么可能。”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姬宣摸着苹果,似是一时忘词,连那对深嵌在凹陷眼窝里的珠子都凝固了般一动不动,他恍神很久,那把较之过往单薄不少的脊背犹如弓满弦断,在突兀地一震后,他便捂着嘴唇重重地咳嗽起来。
歇过一阵,姬宣说:“我也不知道。”
“你来药王谷有何目的?”
“……”
“我不太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殿下,宣殿下——你应该不是奔着复活死人的秘方,才千里迢迢特意来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殿下前究竟能不能加字我这两年也没有太弄明白,但这篇文从一开始就写过宣殿下,就暂时在这里这样写吧。
第261章
在这句问话后,房间内久久无人开口。
姬宣不回答,袁无功不追问,而我就在漫长的沉默中,体察到自己呼吸停滞后的窒息。
无论姬宣的回答是什么,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也不是我跟来此地,希望了解的话题。
一方窄小的天光下,那纤细到随时会断裂的发丝在枕边摩挲出沙沙声响,只见姬宣偏过那颗无力的美人头颅,拉长的颈线将命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他拢着不该出现在夏日的厚重被衾,长久地靠在床头,凝望窗外静谧的午后。
“是。”姬宣平淡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