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无功这么说,就又隔着桌子明目张胆含笑向我瞥来,我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只恨不能原地消失,而比起袁无功这些满是恶意的话语,我更关心姬宣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姬宣沉默,随着他安静的时间往后推延,袁无功脸上的笑意,也就越发夸张,越发狰狞。
直到他开口,道:“——我让人去江北,去你师兄的坟上看过了。”
袁无功脸色剧变。
“都是无字碑,整整有十四座。”
袁无功站起身。
“全部是衣冠冢。”姬宣道,“是因为他们身染疫疾而死,封棺入葬恐后患无穷,所以只能和其他人一样,一把火将尸体——”
哗啦。
姬宣闭目,任由水珠从眉睫滚落,袁无功手里握着倾倒的茶杯,他胸膛微有强行压抑后的起伏,只那保持笑容的嘴角开始神经质的抽搐,但下一刻他一派漠然地放下了杯子,居高临下望着无动于衷的姬宣。
“说啊,一把火怎么着。”袁无功冷冷道,“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很起劲吗。”
冬日飞雪,屋外茫茫,即使是生有炭炉的室内,那也冷得让人要来回跺脚取暖,姬宣本就身体欠佳,出门前石老对我再三叮咛要时刻关注他的状况,比起袁无功一身自在宽松,他始终披着那件厚重的大氅,即使如此,他的皮肤还是白得不见血色,赶在冰凉水珠顺着喉结滑入他的衣领前,我已从旁着急地扑过来,手足无措地拿衣袖给他胡乱擦拭脸上的狼藉,可没两下我的手就被姬宣轻轻握住,他将我重新推到身后。
姬宣道:“讳莫如深到这个地步,也不肯鼓起勇气去面对吗。”
袁无功立刻拔高声调,掐着嗓子道:“瞧瞧,这长进可谓一日千里,两个月前瞧你还是一副病恹恹的废人模样,这会儿都可对我的私事指手画脚了,怎么,得了他的欢心,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我劝王爷你还是省着点力气,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会再次从云端跌下,摔得比谁都要惨——届时,你还能再摆出这不可一世的姿态么。”
“是啊,也许你没有说错。”姬宣平静地道,“所以我做好准备了,你呢。”
“准备?就你?你的准备,是指要彻底放弃自我,只遂了他的心愿,从此当个活死人吗?!”
这句尖锐的质问令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上前一步:“袁无功,你别——”
“你说错了,你可能打算这么做,但我并不准备如此。”姬宣说着,伸手取过桌上仅剩的那盏属于他的茶,他尽数泼到地上,方续道,“我的路还有很长,要做的事也堆积如山,在这里停下不会是我的结局,任何人来阻拦我,我都会不断走下去,毕竟,这是我的责任。”
“是啊,责任,就是为了你这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你当初才会害死他,你和谢澄,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袁无功用力攥着心口的衣襟,刹那间竟似喘不上气,我刚才还气恼于他的口无遮拦,可看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我的对立面,孤傲又执拗至极,我便不能描述我心中的情绪。
他颇有几分狼狈地撑住桌子,向来挺直的腰示弱般弯了下去,但他说出口的话永远不中听:“你要真这么大公无私,那就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证明给我看啊!”
“你要我如何证明。”
“呵,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嘴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头的想法不知较我肮脏多少倍……也是,你当惯了高洁端方的宣殿下,就以为能掩耳盗铃,让全天下陪你一同装傻——我敢说,给你一个机会,姬宣,你只会做得比我更绝,更不择手段。”
“……”
袁无功的吐息急促而无序,他额角青筋迸出,咬牙切齿,也亏他生得实在好看,换其他人这般变脸早就招来一片嫌恶了,可袁无功歇斯底里发怒,只让人想到荼靡芍药,凤蝶燃火,美濒临死亡,死亡的阴影令他鲜活璀璨,触手生香。
我心脏忽紧紧一缩,四肢百骸战栗难平,使我几乎站不稳,要在这不知因何而起的疼痛中窒息。
幸好他们二人都没有注意我这头,姬宣背对着我,袁无功还在一味发泄情绪,他道:“既然你爱这么装腔作势,那我成全你,不就是想要牺牲,想要证明自己吗?好!我就当一次真小人,与你奉陪到底!”
他猝然看向我,双眼瞠大好似噩梦修罗,袁无功颤抖地笑着,道:“反正你们一个比一个高尚,一个比一个伟大,就我下贱,就我卑劣,那好,好啊……”
不安的预感在我后颈生出密密的冷汗,我口干舌燥,刚想开口打断他高昂的情绪,以免真有难以挽回的事发生,袁无功已率先打断我,他转瞬间冷静下来,嘶嘶作鸣的蛇群也会在进攻前俯下绷得僵直的身躯,除开眼角血丝未褪,光从他的外貌看不出多余异样了。
可我的恐惧尤甚之前。
“你出去吧。”他温柔地道,“你是谁,为何我的房间会有我不认识的陌生人进入?这是第一次,所以我会先警告你——出去吧,别让我说第二遍了。”
他的表现太异常了,这和他往常的疯癫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我好像又看见了初遇时,他在悬崖几欲化风的身影,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念头。
——或许就是因为我要去救他,他才会真的跳下那个山崖。
而现在,他又要跳下去了。
我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我是王爷的护卫,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护卫?原来如此,你是来保护他的。”闻言,袁无功天真地歪过头,似叹息,似抽泣,他小声重复道,“你是来保护他的啊。”
“不,不是这样……”
“徐风,出去吧。”无论置身何种陷境,姬宣的态度始终如一,他像察觉不到我和袁无功之间的暗流,只淡声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我这头用不着你挂心。”
“我该做的事?我没有,我——”
我该做的事只有一样,那就是保护你,保护你们。
不计代价,无谓后果。
但需要我保护的人,尽管立场对立,却不约而同对我下了禁令。
姬宣侧过脸,他眼梢像小鸟的翅膀一样轻快地扬起,削薄的唇听说是薄情的象征,可姬宣在笑,只要他朝我笑,我就会觉得……明天也依然是个好天气。
“我会来找你。”
“一会儿见。”
门在我眼前关上了。
第338章
我在门外徘徊。
虽说姬宣让我去做自己的事,但我不可能真的抛下他与袁无功二人,乐得做壁上观,特别是在他俩一个消瘦虚弱,一个又疯魔成性的情况下。
若仅仅单看表面,姬宣此刻确实要弱势于袁无功,不过真论起底细,阿药这些年受到的伤害并不会比冰儿少……是我厚此薄彼了吗?明明再度回到人间就是为了拯救阿药,却还是不得不将心思分给其他人,是我对不住阿药,让他等待让他哭泣,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吗?
如果我一直陪在阿药身边,用温言细语与漫长时光去安抚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我就能避免今日这样尴尬又无奈的对峙局面了吗?
我满足他的一切欲求,事情发展便能如我所愿吗?
我站定,我直勾勾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攥紧的拳头已麻木到感受不出痛楚的滋味。
——那我究竟要忍耐到什么时候,退让到什么地步,才会让袁无功真正满意。
问题层出不穷,一个接着一个向我袭来,这种近似于溺毙的体感令我不由闭了闭眼,而胸腔内加速跳动的心脏也在不断证明着它的存在感,不知不觉,我脊背已出了一层冷汗,冷汗涔涔湿透衣衫。
我不该让他们单独相处,姬宣现在对上袁无功毫无还手之力,我不能把他留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应该相信阿药,相信他本质的品格,毕竟没什么是比信任更能治愈人的良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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