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出场得毫无预兆,此刻说的话也足够突兀:“钟儿,你生气了。”
我给自己倒茶:“没有。”
它又跳到我手腕上,扑棱着翅膀,随着我喝茶的动作靠近我眼睛:“你生气了。”
我不以为意,懒得再和它争论,它歪着头看我,却问:“为什么。”
这只鸟相当固执,也不知道是随谁的性子,固执死板又不知变通,一个问题既问出了口,没要到回答前它能缠你缠个三天三夜。
这点,我深受其害。
它乌黑的眼眸映出我无甚表情的脸庞。
“不是生气,只是有点烦。”我转了转茶杯,如是回答,“袁无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想到接下来不但要找开膛手,还得留神袁无功的算计,就觉得有点烦。”
我顿了顿,又笑道:“当然,烦躁也是一种愤怒。”
山雀说:“你在伤心。”
这只死鸟的敏感多思确实有惊到我,不去投稿知音分析男情女爱真是可惜了,我眼一眨,它看上去比我更烦躁,用力啄了啄自己翅膀下的羽毛,嗓子越发尖利:“你伤心了!”
它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袁无功明知你要使用能力,会付出巨大代价,只为满足他一己私欲,依旧引诱你上钩,他根本一丝一毫都未替你着想!”
我笑着抚摸它的背脊,说:“是啊,但这又没什么。”
它哑然,我悠悠道:“他没义务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量,之前替我看诊已是仁至义尽,看开点。”
它还想再说什么,不等它开口,我指尖轻轻点在它小小的脑袋了。
“可以了。”我低声道,“我会继续完成天命的,不必担心……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我很清楚玄凤的想法。
它担心我会因此事对袁无功生出怨气,从而懈怠履行天命的职责,与其让我把情绪藏在心底,酿出大祸前,还不如借由它之口替我发泄。
说白了,也就是在暗示我,也与你同仇敌忾,也陪你一起骂甲方了,小钟啊,一码归一码,工作的事还是得好好做。
领导的话术。
它愣住了,仰着头,就这么呆愣愣地望着我。
我以为它还会争辩两句,好给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可它没有。
玄凤飞出了窗外。
又喝了一盏茶,我昏昏欲睡之际,店家上来轻声询问我,没有多余座位了,可否让其他客人来我这包厢拼个桌。
我答允了,他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位客人进来,我夹了一颗花生喂到口中,没有多看他们,略微侧过脸点点头,就算和这两位拼桌砍价的朋友打过招呼。
反而是对方主动开口与我道:“打扰这位兄台清静了,包厢的钱我会负责结清。”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我的笑容立刻真切了许多:“不必不必,您太客气了……”
扭头一看,我顿时一怔,嘴上却自若地续道:“怎么好意思让初次见面的人请客。”
“应该的。”
男子不把我虚伪的推辞放在心上,他含笑着推出一袋银两,示意自己身边的侍从先下去付账,跟着他的魁梧大汉拿了钱袋,便沉默着退了出去。
他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勉强,风度甚好,给我留足脸面,这下我不但笑容真切,言辞还热切:“今日天气好,大家都上街来了,这茶楼也就比往时打挤些。”
“是啊。”男子看了眼外面的日头,笑道,“虽然不会下太久,但还是希望这家店备了足够多的伞具吧。”
又礼貌地问我:“你带伞了吗?”
这人话语前后的逻辑我一时没大理清,我茫然且敬畏地:“没有……带伞是要防晒吗?这大冬天?”
男子哈地笑出声,看着我摇了摇头,没继续这个话题,这时他点的毛尖也上来了,便不再理我,专心致志喝起茶。
倒是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对方实在是有一头显眼的白发。
再搭上隽秀儒雅的容颜,广袖宽袍端坐于茶座前,不似红尘庸人,白发拖曳,水汽蒸腾,倒叫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哪路神仙下凡游历。
也就幸亏本人是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什么杀马特非主流七彩战队,都通过网络见识了个彻底,比起爆炸头莫西干头,这一头纯天然的白发也就顶多让我多看一眼,别的待遇就没了。
我继续吃花生。
对方慢慢喝茶。
两炷香后,我确定玄凤不会再回来找我后,擦擦嘴,说了句那我先走一步,我起身欲打道回府,这时,那几乎不发出声响的白发杀马特……白发男子拦住了我,我不解其意,他示意我稍等,朝外喊了一声:“影鹰。”
“在。”
“把我们的伞,分这位兄台一把。”
我拿着伞,更懵了。
男子执着玉白的茶杯,微微笑起来。
他和气地道:“算是我的谢礼,路滑,兄台慢走。”
我这时终于注意到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淡,流转的眼波如璀璨的星河,光华潋滟,带着高高在上的慈悲。
他对我的窥视不以为意,神色始终淡淡的,我总觉得我应该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最后只好笑纳了他的好意。
影鹰冷冰冰地重复主人的话:“慢走。”
回程的路上,风云转变,天降大雨。
街上的人收摊的收摊,跑路的跑路,我就在一片惊呼喧哗中,打开了那柄伞。
雨天果然路滑。
顶着雨,离姬宣的王府只差百余米处,路边有家小酒肆,撑着茅屋棚,香味在雨水中也飘到我鼻前。
我原本还想着其他的事,望见了酒肆,脚步渐慢,最后停在了店门口。
“干什么。”屋檐下宽板凳上,喝酒的男人冷冷问我。
伞面抬起,我看了眼天,又看了看他,说:“怎么在这里喝酒,回去啊。”
谢澄拎着酒壶,眼下熏了浅浅的红,他头发上缀着几滴雨丝儿,面无表情仰头喝了一口酒,声音依旧冷漠:“你不是嫌我跟着你们碍事儿吗,我躲远了。”
他往我身后一扫:“毒医呢,怎么没跟着你?”
我诚实道:“我们吵架了。”
“哦,所以你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就有心情来找我。”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说话比以往更不客气,一句顶一句,凶戾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好像我但凡敢惹他生气,手里的酒壶就要往我头上招呼了。
谢澄闷头沉默了片刻,哑声道:“你总是被很多人围着。”
我收了伞,步入草棚,扬声对屋里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的小酒娘道:“来碗热酒。”
板凳很长,我坐到另一边,谢澄不自在地动了动,我马上道:“小心,坐稳当,别摔了。”
“不用你管。”
热酒呈上来,我顺手递给谢澄,他手里那一壶冷的则被我拿走,对着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谢澄愣愣看着我,头发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轻轻弹落下来。
“是吗。”我轻松道,“可不管我身边有多少人,我都始终在围着你们转。”
街上的行人踩着水匆匆跑过,我将手揣进袖口,深觉京城严寒,很久以后,谢澄才说:“……你们吵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是大事。”
他闷闷地嗯一声,我又喝了口酒,说:“等雨停了……”
“……”
“咱们再重新去到处逛逛吧?”
谢澄眼睛微微睁大,我笑道:“反正景瑜也被关着的,没我们的事儿了,我们可以用过晚饭再回去。”
那碗热酒被他端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姿势,雨水打在头顶的茅草蓬上,发出簌簌声响,谢澄回过神,把脸埋到碗边,声音又变得很冷淡:“雨停了再说吧。”
“雨会停的。”我微笑着说,“有人告诉我了。”
他鼻子里轻轻哼着,朝我这边坐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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