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穿书](95)
周北南只以为他烧退了, 念了声谢天谢地, 端了杯子来喂他喝水。
曲驰接了杯子, 却只放在掌心焐着, 问他:“陶闲……可找到了?”
“喝水喝水。”周北南编了个瞎话, “你安心在这里躺着便是。行之出去找了, 待会儿就把全须全尾的陶闲给你带回来啊。”
听着周北南为他编织的梦境,曲驰低下头,抑制良久,终是笑了。
他温和道:“……北南,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曲驰既醒了, 前尘往事便也尽皆忆起,包括温雪尘, 亦包括陶闲。
但他终究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 只在醒来后暂时屏退了所有人, 把自己禁闭起来,独自呆了许久。
躺在柔软的床铺之上, 曲驰想起了蛮荒塔中属于他与陶闲的那张床。
为着保护他的小宝物,他是与陶闲睡一张床的。然而那床刚落成时搭得不够大,夜半时分,他怕自己身量太过高大挤着陶闲, 就搂着自己那条拿兽皮硝制过的毯子悄悄挪下了床,在床底下做了个窝,虔诚地守着他。
然而,约小半时辰后,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起夜,没能察觉到床上少了个人,结结实实地一脚踩在了曲驰身上。
他惊叫一声,脚下一软,背朝下行将跌倒时,却被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曲驰拿毯子和修长柔软的手臂把他圈了起来,小小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陶闲陷在曲驰的胸膛间,眼睛因为惊恐和紧张睁得圆圆的,含糊道:“我,我……想到外面去。”
曲驰抱着陶闲发力坐起,将下巴抵在他柔软干净的头发上。他手长,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陶闲的脚踝,那踝骨光溜溜的,像是过凉的大理石。
曲驰心疼道:“……得穿袜子。”
说着,曲驰自背后拥着陶闲,从鞋洞中取来陶闲的厚袜子,仔仔细细地给他套上,又把最易褶皱的袜跟理平。
他这样抱着陶闲,陶闲的心脏就好像钟摆似的在肋骨和脊骨之间来回撞击,发出空空的闷响。
……曲驰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瘦成这样。
他送了陶闲出去,又陪他一起回来,陶闲窸窸窣窣地替他收拾起地上的毯子,重新搬上了床。
既是陶闲强烈要求,曲驰便乖乖爬上了床,把自己滑稽地紧缩起来,给陶闲腾出尽可能多的位置。
窗外脉脉的薄光浇入室内,浅浅扫上了自己的眉峰,曲驰浑然不觉,只见陶闲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像是在看天底下顶珍贵的宝物。
他低声问道:“曲师兄,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曲驰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说罢,他又乖巧地蜷了蜷手脚:“这样也算好吗?那我还能对你再好一些。”
……现在曲驰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他从蒙昧中跌撞着走出,却只觉身下的一张床无边无际,哪怕伸展开双臂,也再碰不到那与自己共眠十三载的人。
曲驰合上双眼,不动声色。
他是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但十三年间,除了保护陶闲,他什么事情都没能做成。
哪怕是现在,他亦没有权利和时间为失去陶闲而痛苦伤神。
曲驰需得为生者计,因此他只给了自己短短一刻钟去缅怀被自己视若珍宝十三年的少年。
一刻钟过去,将林好信再叫入屋中时,曲驰还是尔雅温文的曲驰。
出于礼节,他对自己做过了简单的梳洗,倚在床头,条理清晰地询问在他堕入蛮荒后,丹阳峰的状况如何。
但林好信怎么看都觉得,床上肩披朱衣的青年单薄得厉害,窗外涌入的夜风将他松松披就的外袍吹鼓起来,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像是丢失了一半的身体。
徐行之推门而入后,曲驰向林好信点一点头:“……先照我说的做吧。”
林好信应了一声是,掩门而去。
曲驰微笑着招呼道:“坐。”
徐行之没动,径直问他:“我是谁?”
曲驰微微一愣,随即偏开脸,抿唇含笑:“……徐行之。”
“徐行之是谁?”
曲驰答:“是风陵首徒,天榜榜首,还是曲驰打算结交一生的道友。”
徐行之再不说一字,快步上前,一把拥紧了曲驰肩膀,把他锁入自己怀中,曲驰则拍了拍他的手背,用的是徐行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力道,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徐行之只是在一场宴席中途离去,去山下沽了一趟酒,回来时,席未散,人还在,酒尚温。
但徐行之却又那般清楚地知道,十三年已过去了,他们早不再是诗酒笙歌,呼卢喝雉的少年。
重履尘世时,徐行之感悟并不很深,但见了曲驰,他突然就忍不住了,一应情绪升腾翻涌,千言万语悬于舌尖,却一字难出。
徐行之抱紧曲驰,用孩子似的口吻向他确证:“……回来了?”
曲驰应道:“回来了。”
“不分开了?”
曲驰失笑,抚住徐行之的头发,承诺道:“……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说出这句话,曲驰顿了顿,想起了前不久才与他死别的人,长睫一闪,随即温柔垂下,把所有的悲怆自行掩去,不留痕迹。
周北南不知何时影子似的立在了门口,艳羡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人。
与人相拥,于他已是不可再得的事。
他抬手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掌心,虚握片刻,方才抄手抱怀,朗声嘲笑道:“瞧瞧你们俩,搂搂抱抱,肉麻死了。”
相逢本应有酒,然而现打酒毕竟麻烦,茶倒是管够。
很快,三人聚坐在桌前三盏盛满红茶的茶杯交碰在一处,漾出三道清光。
无暇叙说旧事,曲驰直奔主题道:“魔道攻来时,丹阳与风陵大开山门,送走了大批弟子。现如今我想试着把这批弟子重新拉回。你们怎么看?”
徐行之与周北南对视一眼。
周北南对此并不保持多大希望,道:“十三年过去了,他们无人统领,怕早已心灰意冷,各奔东西了。要重新拉回,谈何容易呢?”
徐行之倒不这般悲观:“可以一试。”
有些仇恨,不是区区十三年便足以抹消的。
他提及了陆御九带回来的两千清凉谷鬼兵,但周北南仍是兴致不高:“他们只是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原地罢了。”
周北南向来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若论对九枝灯及魔道的仇恨亦不逊于在座的任何一个,今日却这般怏怏不乐,徐行之与曲驰都看出了些端倪来。
徐行之单手给周北南把茶杯满上:“北南,怎么了?”
周北南垂下眸光,思忖片刻,才哑声道:“我们……真要将九枝灯推翻?重建四门?”
这问题问得蹊跷,徐行之挑眉反问:“……不然呢?”
“我叫几名弟子向过路行客打听了。”周北南反复摩挲着茶杯,神情间竟有几分苍老的萧索,“九枝灯统领四门后,以怀柔之策打压魔道,渐渐将魔道诸样邪祟之术打压下去,几乎……几乎等同于灭除了魔道之害。十三年间,四海波静,千里同风,百姓安其俗,乐其业,太平无事。”
本怀着烈烈仇怨、决意对九枝灯杀之而后快的周北南,在听到这样的传言后,却无端生出许多心结来。
……换当年式已渐微的四门来统领道学,可否能做得像九枝灯一样好?
他们已是旧人,就像是被推翻的王朝中苟延残喘的前朝余孽,在此时横生波澜,又真的合适吗?
听过他的顾虑,徐行之却并无什么反应。
“我们或许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去做,用不着魔道代替我们执剑。”徐行之道,“北南,你可以这样想。毕竟杀了九枝灯,小弦儿不会复生,师父不会复生,你、雪尘和两千余清凉谷弟子英灵皆是如此。一切犹如覆水,绝不会回到昔年太平长安之时。但要我忘记当年种种惨状,不如一剑杀了我。我不会讲伸大义于天下的道理,我只知道以眼抵眼,以命抵命。”
周北南知道自己是想得有些偏了,听了徐行之的话,困扰他足有半日的阴霾才总算是散去了些。
半晌之后,他舒出一口气,道:“我今晚设法回一趟应天川罢。父亲……我已有许久未见了。”
曲驰颔首,道:“我已叫林好信前去制作丹珠烟火。此物是丹阳峰昔年信物,凡是丹阳峰弟子必能认出,以此物相约,总能招回一些弟子来。而且,当年我与广府君有约,离山的弟子们会去且末山相聚。我待会儿便动身前往且末山,说不定能打听到些有价值的消息。”
徐行之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曲驰,你病刚好,别东奔西跑的,好生养着。”
“不了。”曲驰看了一眼那空荡到无边无际的床铺,“……十三年来,我已休息够了。”
周北南与曲驰各自离开,徐行之则负责在茶楼中坐镇,随时应对突发之况。
待两人离去后,徐行之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整理好。
三只空杯挤挤挨挨地放在一处,而桌上还放着第四只斟满了茶的茶杯,热气未散,好像是等人来饮。
徐行之独自坐了许久,将周北南说过的话想了许久,方才苦笑一声,站起身来。
对九枝灯此举,他竟不知自己是该痛恨还是欣慰,回味许久,终究是空余下一声叹息。
他推开房门,准备去看一看孟重光如何了。
然而他甫一开门,却见周望背对房门,坐在台阶上,把自己空坐成一道长影。
察觉有门响之声,周望回过头来,对徐行之笑了一笑:“徐师兄。”
徐行之问她:“怎么不去睡?”
“睡不着。”周望搂着双刀,将下巴枕在手背之上,语气间颇有迷茫,“只是一日一夜之间,干娘没了,干爹也不在了。”
徐行之哑然。
对周望而言,她自小在蛮荒的野风里养大,外面的世界,刮的风都不是她熟悉的风,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街景,于徐行之他们而言是久别重逢,但对周望来说,却都是他乡之物,他乡之景。
她唯有依赖着她认识的那些人,然而,从她生下来就相伴在身边的人,一个消失了,一个则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
但还没等到徐行之想到安慰她的言辞,周望便笑了起来,点漆似的眸子里闪着浅淡的薄光:“徐师兄,不必管我。我一个人想想便是。”
懂事的孩子总是格外叫人心疼些,徐行之还想说些什么,却突地听到旁边的房间内传来杯盘大规模翻倒的脆响。
旋即,有一名风陵弟子快步奔出门来,语气惊慌至极:“徐师兄,您快来看看吧!孟师兄像是发梦魇了,他……”
第104章
话音未落, 那跑出报信的风陵弟子便被自后而来的一记掌风扫开,飘飘荡荡地跌开几步,险些直接翻过二楼护栏掉到楼下。
孟重光苍白着一张脸, 赤足从一片灯影摇晃中跑出, 左右环顾一圈, 瞧见安然无恙的徐行之, 终于露出得救似的表情, 挣扎着向他奔来。
把徐行之踏踏实实地揽入怀中, 确认那并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隐约有了血色,埋下头,小牛犊似的拿脑袋去钻徐行之的胸口。
越是爱, 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想把眼前人的心钻个洞, 住进去。
徐行之伸手去抚孟重光的后背。他的后心背湿了一大片,热腾腾的汗气蒸软了衣裳, 蒸湿了头发, 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层雾气, 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软绵绵的,柔弱可欺。
而下一秒, “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发力,把徐行之拦腰抄抱了起来,抱入屋内,留下一众人等各自发呆。
从听到喧闹起, 裹着一身长及曳地的夜行斗篷的元如昼就从一侧的茶室包房中走出。
这身行头是她在蛮荒中便置办下的,现如今穿套上,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影子,看不见白骨,唯有女子清和温婉的声音从兜帽之下传来:“好了,都散去吧。”
至今众人仍不知道这一把骨头便是当年光华艳绝的元如昼,就连那堪堪从险境边缘挣扎回来的风陵弟子亦不知此人是谁,只知众位师兄都待她极好,自是也对她多加了几分尊敬,向她揖了一揖,方才离去。
待人散去,元如昼才吱吱嘎嘎地走到周望身侧,安静地坐下。
周望唤了她一声“元师姐”,她浅浅一笑,笑声熨帖得像是冬日里晒足了阳光的棉被,暖而叫人安心:“睡不着的话,我陪你坐上一坐吧。”
周望不语,把脑袋枕靠在元如昼的肩膀上。
元如昼伸出手,戴了手套的骨指像是生出了柔软的血肉,细细描着周望迷茫的眉眼:“不硌吗?”
周望摇了摇头。
来到现世,谁都变了。
舅舅长时间地发呆,舅娘一心惦念着他的清凉谷,陶闲与送他们出来的光门融化在了一处,曲驰则是干脆变成了另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唯有这把温暖的骨头还一如往昔。
周望小声道:“元师姐,我想回蛮荒。”
元如昼知道这是孩子话,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只静静握住了她的手。
周望也清楚自己这话无稽得很,低头怏怏地一笑。
短短一日,她知道了什么是生离和死别,她十三岁的心脏里终于盛上了心事。心事催着人迅速成熟起来,周望想通了许多她以前模模糊糊地思考过、却一直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但在想通之后,她却由衷地从心底里冷起来:“……元师姐,我害怕。”
“我知道舅舅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干爹和徐师兄要做什么。”周望用近乎祈求的音调说,“可做这样的事情有多危险,我也明白。我希望一切都不要变,这样不好么?”
元如昼轻声道:“阿望,对我们来说,十三年前,世界就已经变过一回。对于‘变’,我们比你痛恨百倍。如果当初一切不变,你会有一个不苟言笑、成天逼你学阵法与礼节的父亲,一个会帮你偷懒、温柔可亲的母亲。你会有两个干爹,徐师兄和曲师兄定然会争谁是大干爹,谁是小干爹;当然,曲师兄性情温驯,是绝争不过你徐师兄的……”
元如昼的娓娓道来让周望听出了神。
“你会认识很多长辈,扶摇君爱棋,清静君嗜酒,我师父广府君……爱凶人;你舅舅会抱着你到处跟人炫耀他的外甥女长得漂亮,谁说你不漂亮就要撸袖子跟人打架;至于你孟大哥……”元如昼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多幼稚又漂亮的孩子,什么心事都没有。……你还会认识陶闲和陆御九,虽然可能不像现在这般熟悉,但至少是各自安好。”
周望听她把所有人都讲了一遍,不由发问:“那师姐你呢?”
元如昼陡然收声。
“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
言及此,周望才发现自己问得太深了,还未来得及绕开话题,元如昼便握着她的手,平静一哂:“若到那时,你定是认不出我的。”
周望心绪一阵起伏:“元师姐……”
早在化骨后第一次照水时,元如昼便接受了现实,现在被人当面提起也不痒不痛。
十三年过去,什么伤都会习惯的。
她隔着面纱咬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一只霜雪洗过似的骨手。
“元如昼没了容貌,没了骨肉,剩下一把骨头,依旧是元如昼。”元如昼用骨手抚着周望的头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吓着人。”
元如昼越是如此说,周望心中越难过,被沮丧笼罩了的心头终于抹去了几缕霾色:“元师姐,我会为你报仇的。”
“仇是我的,我自会相报。”元如昼顿了一顿,转而问她,“你可听到了今日几名弟子打探回来的消息?”
周望哑然。
她的确是听到了,因此才觉得复仇无用,不如安居蛮荒来得踏实安然,可听过元如昼方才一席话,周望又动摇了。
“九枝灯将现世治理得再好,我们也不会忘记他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倾覆四门的。他既然能抢走,我们也有权利随时夺回。……况且,无论如何,我们还活着,但是十三年间有那么多人死了。生者若不对死者有个交代,一生就都会踩着他们的骸骨而活。……我们不想那样活,也不该那样活。”
说到此处,周望眼中迷茫渐渐剥落,泛出清澄而坚定的波光。
元如昼牵紧她的手掌,声音转为低沉柔和:“待诸事安定之后,若阿望还适应不了现世,我便陪阿望一起回蛮荒去住。可好?”
周望还未及言声,在楼下后院里安歇的年轻伙计披着厚衣裳,五迷三道地揉着眼睛打后院走出,朝楼梯上两个并肩而坐的女子问道:“刚才楼上是怎得了?打了杯子了?”
元如昼扬声应道:“抱歉,是不小心的。银钱我们自会赔付。”
在黑暗中,只听得这一把如水温柔的声音,年轻的伙计便像是被雪水迎面泼洗过一遍,清醒之余,酥酥麻麻地烧红了一张脸,转身回到房中,亦瞪着房顶想了许久。
那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声音。
正在心思游荡时,他突然听到茶楼的大门被叩响了,笃笃,笃笃,很是斯文。
茶楼不是落脚的旅店,上板歇业后就没有再开门的道理。然而小伙计还惦念着楼梯上的女子,想着去应门兴许还能看上她一眼,心中便生出无限喜悦来,重新掌上还在飘烟的蜡烛,径直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口,发现门外有三个并肩而立、高低不一的身影,但刚才身着斗篷、叫他浮想联翩的女子已经和那小女孩儿一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