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穿书](69)
按理说他该质问孟重光一番,但徐行之在开口之前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强渡元婴雷劫时,曾与孟重光同坠山间。
回去后,自己还跟周北南夸口,说他拢共只受了一道雷就晕了过去,没遭什么罪,这元婴之体几乎相当于白捡的。
然而那一次……其实是重光替自己挡了其余四十八道雷劫吧。
思及此,徐行之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与他拥在一处,便觉身上有了无限暖意。
他想,若是离了自己,不知道这头小野兽会长成什么模样。
……幸而他还有自己。
……幸而自己还有他。
半晌之后,徐行之道:“重光,待我身体好了,咱们便云游四海去罢。”
孟重光先是欢喜不已,可旋即他便沉下了面色,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你的冤情难道不管了吗?”
徐行之不言。
孟重光发现徐行之神情不好,就乖乖闭了嘴,不再多话。
徐行之沉吟片刻,问:“重光,盛装师父元婴碎片的灵囊在何处?”
见孟重光怔愣,徐行之道:“我醒来那日,看见你贴身戴着广府君的锁魂灵囊。”
既是被徐行之发现了,孟重光也只好乖乖将灵囊交了出来。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撑开灵囊,扑面而来的便是纠缠不休的灵魔二气,冲得徐行之眉头一皱。
这魔气非常隐蔽,修为较低之人根本不能察觉,但在元婴破裂后,卅罗与清静君的元婴碎片便混在了一处,饶是徐行之也分不清哪一片是师父的,哪一片是悄悄夺占了师父身体的邪魔外道的。
徐行之攥紧灵囊,仰躺在床上,木然望向床顶。
他的耳畔响起了风陵弟子们的悲戚泣声,响起了广府君带着哭腔的怒骂,但他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能思考。
师父是被魔道之人夺舍,而魔道之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侵入师父身体的有几人?他又是怎样进入风陵山的?他究竟是冲着师父,还是冲着自己?
见徐行之捏住灵囊出神,孟重光又隐隐心疼起来,握住徐行之的手:“师兄,我查看过这碎片,知道师父是被魔道之人侵占了身体。……关于始作俑者,师兄可有怀疑之人?”
徐行之抬目望向他。
斟酌了一番言辞之后,孟重光试探着道:“这些年以来,风陵与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
徐行之断然道:“小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孟重光听到徐行之此时还在为九枝灯身边,一怔过后,无名火顿起:“师兄!你现在还不肯承认么?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脚,这魔人是如何进得了风陵的?况且,除了我与他,谁还知道你背上有伤,不能示人?谁还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徐行之倦怠又温柔地重复:“……重光,小灯不是这样的人。”
……孟重光住了口。
不是他信了徐行之的话,而是他总算意识到,徐行之平静得太不正常了。
清静君于孟重光而言,不过是一个挂名师父,待他不坏,但也不至于亲近。
可以说整个风陵山,清静君唯独用心宠着的人便是徐行之,除他之外,清静君几乎谁也不过问。
清静君待师兄如父如兄,师兄又是极重情义之人,现如今,清静君死得不明不白,徐行之却作此态度,实在让孟重光费解又难受。
他宁可看师兄痛哭一场,也不愿师兄这般自伤自苦。
然而,接下来十数日,徐行之举止行动一切正常,在床上静养,偶尔练习用左手拿筷执笔,除此之外,世事纷扰皆不问,倒真像是要这般隐逸下去。
孟重光瞧着心焦,又不知该如何帮徐行之解脱心魔,一时气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某天,孟重光夜来入梦,梦见了清静君与师兄对饮,醒来后不免怔忡,被徐行之发现了些许不对。
他问:“梦见什么了?”
孟重光本想含糊过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转,便如实答道:“我梦见师父了。”
徐行之顿了一顿:“师父怎么样啊?”
孟重光答:“他与师兄对饮。”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与师父最后一次对饮,在那小亭之中,好风如扇,雨打荷叶,自己手执师父的酒壶,却放肆地压住师父的手,不允许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来,似乎还能感觉到其上的残温。
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道:“……师父他开心吗?”
孟重光一时语塞。
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样望着床顶发起了呆,自言自语道:“能喝酒,师父自然是开心的。”
语气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
孟重光心疼坏了,自背后揽住徐行之腰身,竭力把全身的温度渡过去,好温暖那颗冷透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确不需要他的温暖也能过得很好。
又过了旬余,他自觉躺得骨松筋软,就开始下地活动,起初只是在屋子中转一转,后来,便开始拖着孟重光出外游荡。
徐行之看上去与往常无甚区别,左手摇扇,一身崭新青衣湛然若神,仿佛失了一只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一路上还能勾搭着孟重光的肩膀开两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两人出行不多时,天上便淅沥沥落下薄雨来。
街上撑起一把把伞来,高高低低地摩肩接踵,颇有几分雅趣。
徐行之重伤初愈,孟重光怕他着凉,便买了一把伞,又将外袍除下,给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随着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处小巷,一直在絮絮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天南海北的见闻的徐行之突然驻下了足来。
巷底里传来阵阵逼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闻即知这酒酿乃是地方一绝。
见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孟重光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师兄,你伤口还没全然长好,不能饮酒。”
徐行之被这香味吸引,不觉脱口而出:“带些回去给师父也好啊。师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茫然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处。
那里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了。孟重光用菩提木为他做了一只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断腕处,但看上去终究是古怪异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径直迈步,闯出了油纸伞的庇护范围。
孟重光脸色一变:“师兄!”
徐行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雨,往那酒铺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赶去。
孟重光不敢动用灵力,惹起旁人注意,只得追在他身后,十几步后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师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间,向来背脊挺直、神采无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头撞断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浓郁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缩起来,第一次尝试了痛哭失声的滋味。
他没有一次觉得自己距离风陵如此之远,远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伞依然高高低低,雨声遮掩了呜咽声,没人知道这深巷中崩溃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么。
世间人各自欢喜,各自忙碌,各自忧愁,各自神伤,其情其悯,如同海观天,云观水,只能远看,永不相通。
风陵山及四门的混乱自不必说,魔道总坛也是一派肃杀。
寒鸦落于总坛大殿前的松枝之上,不消片刻,便凄叫一声,振翅飞去,那声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
坐于总殿高台之上的九枝灯面色阴沉,夙夜未眠,将他的眸光磨得冷如刺刀:“还没有寻到师兄?”
派出去寻徐行之踪影的魔道弟子不敢擅言分毫,各自战战兢兢,莫不敢动。
九枝灯几乎要咬碎牙齿,一掌将台案扫落在地:“把他带上来!”
一应魔道弟子根本禁不起那扩散而出的元婴威压,迅速起身,狼狈退出。
六云鹤是被人拖上来的。
在事情败露的那一刻,他的双腿膝骨就已经被九枝灯生生打断。
什么权衡,什么克制,什么盘根错节的背后势力,那一刻他统统顾不得了,他只想让六云鹤死无葬身之地。
但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六云鹤显然不觉得九枝灯敢拿他如何,在被烂泥似的丢在殿前时,他甚至有心情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方才抬起头来。
九枝灯将拳心捏得闷响不止:“说,你为何要暗害师兄?!”
自从一月前,风传而来的种种讯息,已令九枝灯焦头烂额,心乱如麻。
清静君暴毙,徐行之断手、弑师,与天妖孟重光共同逃离风陵山,不知所踪……
桩桩件件,都能把九枝灯逼疯。
这些日子来,他勉力撑着,四处遣人打听师兄去向,又向风陵山接连递送了十数封信函,恳求入山详谈,但均如石沉大海;他亲自前去拜访,却也被三言两句婉拒回来。
没了师父与师兄,九枝灯再也无法回到风陵山。
就在昨日,他总算循着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丝马迹,查到惹出一切祸端的罪魁是谁了。
弟子们均不敢留下,殿中只剩下了六云鹤与九枝灯。
六云鹤闻听质问,轻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迁怒于我呢。当初,不是您亲口告诉我,徐行之便是世界书容器一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亨里克:“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 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第76章
九枝灯脸上骤然失却了血色:“……什么?”
目睹九枝灯的神情变化,六云鹤很是快意。
他喜欢有软肋的人,因为这些人往往只需一句话就会狼狈不堪、丢盔弃甲。
“魔尊大人不记得了吗?”六云鹤青鸦鸦的眼珠钉在九枝灯脸上,似笑非笑,“清凉谷首徒温雪尘大婚那日,尊主大醉,与属下痛陈尊主与徐行之的往事,后来便与属下谈起了世界书一事……”
九枝灯手脚瞬间冰凉。
一时间,他只能看见六云鹤带着恶意启张的双唇和其间弹动的舌头。
……他怎会将此事讲与旁人?
当年,他分明与自己说过千遍百遍,要将此事彻底烂在心里……
此事,是他初入风陵时便意外探听到的一桩天大秘辛。
师兄为着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孝心,递送家书去了魔道总坛,却平白受了广府君三十玄武棍,卧床难起,很快又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在床上梦呓喃语着。
曲驰已被拉回丹阳峰面壁,留下个周北南急得抓耳挠腮,把两个负责照料徐行之的弟子支使得团团乱转。
“水呢?倒水呀。”
“你你你,别在这儿杵着!烧水,水不够了。”
弟子们都是未经人事、不懂该如何照顾人的少年,周北南更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心以为人就像他新养的那盆兰花一样,只要多喝水就能活。
九枝灯跪在殿外,不敢擅自逾越,但又实在看不下去周北南这般摆弄徐行之,忍了又忍,正欲起身,一转头便看见温雪尘辘辘地摇着轮椅来了,便又把自己直挺挺砸在了地上:“……前辈。”
温雪尘不答话,甚至懒于给他一个余光,径直从他身侧摇过。
在完全以背相对时,他才淡漠道:“别跪在这里。去别处忙罢。”
彼时的九枝灯并不知道温雪尘极其厌恶非道之人,但也隐隐有了些芒刺在背的感觉,只好讷讷地转身退下。
临走前,他听到来到殿内的温雪尘问周北南道:“他退烧了吗?”
周北南答:“再烧下去就熟啦。”
温雪尘沉吟半晌:“凿些冰来。凿多些,把他浸进去,降温许是能快些。”
周北南如梦方醒:“对,说得有理。”
显然,温雪尘的到来,除了使殿内的公子哥儿数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外,并无其他裨益。
“……有理个屁啊。”徐行之被房内的絮絮话声吵得清醒过来,恰好听到了温雪尘大放的厥词,脸都白了,“两位哥哥,求求你们大人大量,什么都别管,就放我好好睡一觉成不成啊。”
九枝灯离了徐行之的寝殿,一路寻拣着清净远人的路走,倒也避开了不少打量稀奇动物似的眼光。
好在他身上既无魔气,也无仙灵之气,干干净净的一张孤独的白纸,只要乖乖低着头走路,无论飘到哪里,也不会惹人注目。
他打定主意,要去青竹殿,向他还未谋面的师父清静君请罪。
徐师兄的祸患是他招惹来的,师兄虽未怪责于他,但九枝灯若不主动出面澄明,一来良心难安,二来不解释清楚,今后也不好在风陵山中立足。
盘盘绕绕,走至青竹殿侧殿窗下,他突然听得里面传来广府君的声音:“……师兄,你这话说得轻巧!你可知当我晓得他私自前往魔道时,恨不得立时杀了他才好!”
九枝灯悚然一惊,敛去气息,在翠色青竹间蹲下。
“没有这般严重……”一个温软且微带鼻音的声音自窗内飘出,“溪云,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况且还有曲驰那孩子相随。”
“不严重?他若是与魔道总坛里的人冲突起来了呢?万一横死在那里,神器没了傍身之物,脱体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该如何?”广府君气急,“师兄,今次我罚他是为着什么,你难道不知?若是他当真伤重不治,我们便能将世界书取回了!”
九枝灯眸色一凝。
窗内,那把温软声音不再言语,只余下广府君在激怒过后的杳然无奈:“师兄,我晓得您想说什么。上天的确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动荡,委实难测,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难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顽劣,实难教养……”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为难道:“我并非是因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护着行之的。”
“那是为何?”
男子迟疑片刻,才软声道:“我舍不得呀。”
广府君:“……”
“他本性绝不坏,骨子里是个有趣又温柔的孩子。”男子浅浅笑了,“我若是能有个儿子,生成他的模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
广府君气道:“……那您可真是家门不幸。”
“不幸的是行之才对。”男子轻声道,“当年,小镇上三两黄酒,他与我结缘,我将他引入风陵。后来,若不是我约他同饮,吃醉后带他进了通天阁,他也不会阴差阳错被世界书认了主。是我对他不起,我便合该护他一生一世。”
二人后来又说了些话,才退出了偏殿。
或许是认为午后没有弟子会经过此处,或许是认为即使有弟子经过,也会有灵力流动的痕迹,无需挂心,广府君一时粗心,便未曾设下防护结界。
而九枝灯恰好还未修炼,走路又格外小心,种种巧合糅杂起来,便让这秘密从仅知的两个人口中传递到了第三个人耳中。
九枝灯这张白纸悄无声息地飘来,却不想在此处染上了第一笔墨迹。
初知秘密的九枝灯惊吓得不轻,他在窗下蹲了许久,才攒足力气,一口气跑回了徐行之的寝殿。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师兄寝殿房顶之上,揭下瓦片,打量着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
看着看着,九枝灯隐隐与他有了同病相怜之感,甚至觉得师兄比自己还要可怜几分。
……毕竟,九枝灯知道自己被厌弃的种种原因,而师兄什么都不知道。
但九枝灯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问题。
——时隔多年,九枝灯仍不知道,广府君也便罢了,为何连清静君也没能察觉到他就在窗外?
当时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静君一心牵挂师兄,无心他顾吧。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九枝灯越来越怀疑,其实当年,清静君是知晓他在那里的。
而他不戳穿九枝灯的理由也相当简单。
若是他开口戳破此事,按广府君的性格,身为魔道后裔的九枝灯既然知道了这等秘密,便必会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暴毙”于风陵山中。
清静君向来性情温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愿伤害任何人,便选了“无为”,对自己,对师兄,均是如此。
然而现如今,唯一能解答他这个疑问的清静君已不在了。
真相几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枝灯垂眸看向眼前的六云鹤,声音里已丧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师父,也害了师兄。”
六云鹤昂起下巴,无畏地笑道:“兹事体大,魔尊大人把这样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九枝灯冷笑一声,并不对他的行径评点些什么。
六云鹤见他这副嘲讽神情,心中不免激愤,生出了片片锐刺,声音随之尖利起来:“九枝灯,你这是什么表情?征狩之年,师父死于风陵岳无尘手下,这回,他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进深渊、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九枝灯静静盯着他,目光中隐有暗流。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九枝灯的沉默激怒了六云鹤,他双腿已断,挣扎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厉声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毁了风陵山主,毁了风陵山首徒,我无愧于魔道!九枝灯,你是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惩处我?”
他愈说愈得意,也愈说愈悲怆,疾呼道:“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身体里流着的也还是魔道的血!”
“我为何要杀了你?”
九枝灯终于开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云鹤,认真反问:“……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