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交织争斗的蛮横力量哪怕只放出一点威压,都足以压得痨死生趴在地上,两股颤颤,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邙额旁滑过汗水,魔气终于在他的控制下温顺安静下来,或许是因为这一通发泄缓解,孟沉霜的眉头渐渐松开了,脸上痛苦的神情也缓缓散去。
谢邙以为他要醒了,静坐片刻,却发现孟沉霜还在睡梦之中。
谢邙于是招来小柴胡,叫它把痨死生送出银涣殿,内殿之中,再一次只余下二人相对。
孟沉霜在这时又翻了个身,怀里抱着的青袍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
他侧身弓腰,把自己蜷成一团,薄薄一层衣衫被冷汗浸得湿淋淋的,勾勒出后背嶙峋瘦骨,如同欲飞的蝶翼。
谢邙目中的深色闪了闪,长久的静默后,胸中泄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他站起身来,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先是扒了孟沉霜湿淋淋的衣裳,又端了铜盆雪水,为他擦身,最后换上干净轻薄的新衣。
孟沉霜身上滚滚发烫,热气几乎把雪水浸得微温。
透过薄衣,瘦削的骨骼依然清晰可见。
谢邙停顿了片刻,目光闪过思索。
一切事毕,谢邙再次走出银涣殿,在殿门口站立片刻后,转向旁侧魔卫:“敢问……”
魔卫听到谢邙低沉发哑的压抑声音,浑身一抖,如果不是魔君燃犀的压迫,有哪个魔族能在被谢邙一剑斩首前,听到他一句“敢问”?
“宫中厨房在什么地方?”
什么?
魔卫看着谢邙黑沉沉的双眼与锋利的长眉,一下子因为谢邙的问题愣住了。
“厨房?”
“嗯。”谢邙颔首。
魔卫:“!!!”
所以刚刚殿内一场法术争斗过后,谢邙又败了?
魔君燃犀竟还能够在床上迫害讯狱督领后,逼迫讯狱督领为他洗手作羹汤!
恐怖至极!
魔卫战战兢兢地给谢邙指了路。
最后,谢邙在厨房里花了些时间,端着一盏黑瓷盅回到了银涣殿时,看见十几个修为高深的魔卫鼻青脸肿地趴跪在银涣殿内,朝着内殿方向不断叩首。
他们疯了一般撞地,砰砰如山倒,额头血溅了一地。
“魔君恕罪!魔君恕罪!”
“奴无意打搅!”
“奴绝无不臣之心!魔君饶命!”
谢邙走近了,才看见其中几个魔卫浑身都是血痕,手臂骨折,扭出奇怪的角度,都在咳着血求饶。
血痕之中,还残留着氤氲凛凛杀气的力量。
看来是被谢邙留下的护卫阵法挡住击伤,孟沉霜在内殿沉眠,没有回应这群魔卫。
燃犀过去的狠辣手段让这群心有不轨的魔卫心中生出种种猜测,以为这番静默代表着魔君将要暴怒,差点把自己吓破了胆。
谢邙停步在他们身侧,居高临下,沉声问:“尔等寻陛下何事?”
趴跪在地上的魔卫根本不敢在魔君门前抬起头,只能偏过头,用单边眼睛朝上仰望谢邙冰冷的神情:“有人想见陛下。”
“谁?”
“他自称燕芦荻,说与陛下在无涯兰山有过一面之缘……”魔卫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不敢把‘无涯兰山’这几个字说出口来。
于魔君而言,无涯兰山是他过去受囚屈辱之所在,而对眼前这位讯狱督领,则是这段日子里失察遭难的开端。
魔卫瞥见谢邙脸色暗了下来,霎时感觉自己的脖子瑟瑟发寒。
谢邙这幅又是任人蹂丨躏又是捧餐伺候的模样,怕是已经向魔君屈服了,而魔君竟没有就此杀了这个曾羞辱于他的敌人,反倒把人留在身边,放他随意行走。
这是什么道理?
魔卫隐隐觉得魔君待谢邙极为特别,怕是很快就要多置一个魔后妖妃的名头安在讯狱督领头上。
若是谢邙此刻心情不悦,抬剑砍了他的脑袋,燃犀那个疯子被吹了枕边风,怕是会跟着拍手大笑。
于是,魔卫回完话,当即把脑袋重新扭了回去。
谢邙问:“燕芦荻现在在什么地方?”
魔卫把脸贴在地上回答:“他打伤几十位魔卫闯进凝夜紫宫,我们告诉他,需要向魔君通传,他方才在骨花阁暂坐。”
“知道了。”谢邙没有给出更具体的答复,向前几步,推门掀袍跨槛而过,身影隐入内殿,反手阖上门,不向外泄露半点风景。
然而进了屋,谢邙却猛地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仅留下锦缎上的褶皱,显出曾有人在此歇息过。
谢邙心中一沉,忽然听见殿内雪风怒号,当即转头向着窗户方向望去,但见木窗大敞,点墨山上风雪翻滚如浪涌入,覆盖满眼白茫茫。
窗下有一方几案,一大团雪白色缩在几案上,雪堆中泄露出的几缕青丝昭示着,这是个人。
就在谢邙离开银涣殿的几刻钟内,孟沉霜不知怎么就从床榻上挪到窗边案上睡下乘凉。
大雪覆了他满身,又不断被他的体温融化成水向下流去,在几案边缘凝成下垂的冰棱。
谢邙放下手中漆盘,快步走过去,见孟沉霜眼睫上都挂着霜雪,怀里却还抱着他的衣服不放。
谢邙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时,孟沉霜醒了过来,半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抖落飘雪。
他眼中还有几分迷茫昏意,却在看清谢邙之时,尽皆消散。
孟沉霜没想到自己醒来以后,竟还活着。
他决定来到魔域,又调遣无数魔卫镇守银涣殿,未尝没有借燃犀血脉之力掌控堕魔,抵挡谢邙的心思。
谢邙却似乎毫不在意这番警惕。
方才他失去意识,最是缺少防备之机,谢邙仍无动于衷,没有半分杀意。
若谢邙真对他出剑,孟沉霜自觉这是常理之中,绝不会有任何怨怼赍恨。
只是他并非引颈受戮之人,他与谢邙之间的胜负之数,尚不可知。
但就算以他棋差一着收场,他也愿赌服输。
然而谢邙没有顺遂孟沉霜的心意——他好像,不想杀他。
望见谢邙满头白发,孟沉霜忽然伸出手,撩起谢邙肩头垂落的一缕长发,靠近自己铺散在桌案的头发上。
夜色深深几许,明月滑向西方,早已看不见。
冥晦深光中,大雪落满桌案,盖住孟沉霜的黑发,大雪满鬓,恍然一看,竟与谢邙的白发相似相融。
如此这般死生爱恨尽归彼此……也好。
谢邙的手向下滑去,把孟沉霜头发上的雪扫干净,青丝重回乌黑,在孟沉霜脸上,岁月仍旧难寻影踪。
“没那么难受了?”
孟沉霜慢慢摇头,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
“刚刚我请了位大夫来看你的脑疾,但是……他没看出什么。”
“那便算了。”孟沉霜闭上眼,雪花又落在他的眼睫上,“容我自己好好想想,或许不是脑子的问题。”
大概是22世纪的医院生活让他习惯了寻求医疗帮助,但前世今生的记忆,又哪里是医术所能之事?
孟沉霜不愿多谈,谢邙俯视着落雪,道:“燕芦荻来凝夜紫宫找魔君了。”
孟沉霜用手指去绕谢邙白发的动作停住了,原本出神的双目一瞬变得清明:“他来做什么?”
“他等在骨花阁,还未说。你要见他吗?”
“来都来了。”孟沉霜扶着谢邙的手臂坐起来,顷刻抖落满身风雪,“我若今日不见他一面,以他的性格,怕是要把凝夜紫宫掀了。”
无涯兰山上的事让孟沉霜自己也很想知道,燕芦荻在过去这七十二年里都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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