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9年的孟沉霜长住特护病房,根本无法外出活动行走,更不必说求学。
他只在线上勉勉强强完成了十二年义务制教育,无缘于更进一步的大学课程。
这十二年数学教育里,从来不包括高等数学和复杂工程学。
火石电光之间,某种朦胧不清的猜测浮上脑海,孟沉霜下意识地将自己写下的字和系统记录图像中的萧绯手稿对比。
六百年前大虞文字与修仙界使用的古朴文字大体相仿,萧绯虽不曾进举,但也一手馆阁正楷,与孟沉霜临帖某位修仙界书法大家的飘逸无度的行楷很不相类。
因而孟沉霜在藏金阁中看见萧绯手稿时,没有察觉到异样。
但萧绯的数字、字母和简体字的笔迹,却与孟沉霜一般无二。
这是孟沉霜第一次使用毛笔书写数字与字母,他也不曾临过简体字帖,写起来全凭旧日习惯。
二者如出一辙。
还有方才的那个梦……
分别用着自己和谢邙的面容的萧绯李瑾二人便罢了,但孟沉霜从未见过神驹白刹风,也不曾识得皇宫中各色建筑,一切何以分毫毕现于梦中。
大虞皇宫,也同他梦中景一般无二吗?
……
春江潮水平,纸片船夫的船桨打碎夕阳,把谢邙送回画舫。
谢邙提着食盒入内时,舫中却已空无一人,门窗大敞,孟沉霜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桌案上几张纸被压在石砚下,被江风吹动。
谢邙走过去,看清最上面的字迹——“有事暂离,速归。李渡。”
下面几张纸,则是那些曾出现在萧绯手稿中的所谓西域数算文字。
窗外夕日燃烧如火烈焰,却实则光亮黯淡,画舫中尽是沉默的暗影。
谢邙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像是山脊漆黑投影般,看不真切。
良久,他放下手中琉璃酒壶。
壶底磕在桌案上,噔的一声,酒液摇晃,散出腊梅花清苦冷寒的幽香。
-
孟沉霜以术法隐去身形,几个兔起鹘落,穿长街跨人潮,跃至锦上京中央。
他停在皇城外东面的一座望楼屋檐上,驻守此楼的执枪的士兵听到头顶一阵响动,转头望出去,却只见有风动檐角铜铃。
孟沉霜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锦上京屋舍楼阁尽收眼底,唯有那皇城高墙比望楼更高。
高耸的城楼投下陡峻阴凉的影子,拢住东门之上寂静的神武门三字。
楼高十丈,玄色为底,门镶铜钉九九八十一,一如孟沉霜梦中所见。
此刻夕阳西斜,但宫门还未落钥,仍有车马行人进进出出。
他默然审视片刻,又一跃而起,腾云御剑浮空越过高墙,驱入大虞皇宫之中。
神武门是距离皇帝寝殿未央宫最近的一道宫门。
孟沉霜按照梦里萧绯策马的线路往未央宫而去,长风穿过襟袖,他越往前,便越骇然。
大虞皇宫在昭宗李瑾的父皇肃宗在位时营造完毕,一脉天家气象,蔚为大观,楼阁林立参差,雕梁画栋满目,往后六百年间数任帝王都未曾改动过皇宫格局,只是对各处略有修缮。
透过皇宫禁城六百年风吹雨打与一层又一层新漆与新瓦,恍惚浮现的宫室构造竟与孟沉霜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然而在此地此刻,孟沉霜才第一次踏入这座大虞皇宫。
到底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浮现的旧忆?
如果是后者,那么是昱明上将军萧绯入了孟沉霜的梦,还是孟沉霜与萧绯本就是一人?
萧绯,萧绯,萧绯……孟沉霜站在宫巷墙头,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双目视野茫茫模糊。
如果他是萧绯,孟沉霜又算什么?
萧绯前一世又是谁,身后飞升为神又成了谁?
还有李瑾。
如若孟沉霜的梦境是真实的前世记忆,李瑾便也会是谢邙前世,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又是如何走到今日一步?
萧绯与李瑾,孟沉霜与谢邙,他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相遇吗?
墙下忽有人说了一个名字,好似石块入水,在孟沉霜脑海中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澜,冷不丁地将他拉回现实。
“萧白萧将军令,今日长宫巷布防更换,由我等值守。”
是两队龙庭骧卫在沟通布防驻守等公务,孟沉霜垂首下视,只见得银铁兜鍪上插红缨,随步飘动。
萧白萧子清……
当年萧绯因其早亡,又或与他同李瑾的情谊有关,一生二十七载,从无妻妾子嗣,幸有几位兄弟姊妹传续萧氏香火,直至今日。
不过,萧子清此刻应该还守在念陵萧上将军墓边,怎会调动皇宫布防?
孟沉霜轻蹙眉头,却看清墙下来人手中握着的确是萧子清令牌。
原本驻守的龙庭骧卫接到上官命令,动身准备换防,但一阵密集的脚步与金铃声将他们打断。
一顶八抬金红轿辇字长街尽头由远及近而来,十二位执刀的女官与卫侍护送两侧。
正在换防的龙庭骧卫们见了这顶轿辇,纷纷退至墙边让开道路,恭敬低头,二十几只眼睛盯着地面,看见或锦绣或革铁的靴履匆匆踏过宫巷细砖。
夕晚金风掀动辇上轻纱,显出轿辇之中一道矜贵身影。
是辰华公主李悬觞。
她瞥见靠墙伫立的龙庭骧卫们,面色微变,让轿辇再走快一些,又呼来身边女官,嘱咐了些什么。
女官躬身领命,转身正要离去,却忽有一支鞭子伸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来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十余侍从,衣着华丽,目光倨傲。
出手拦下辰华公主的女官后,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女官不得不向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轻笑一声,目光直视着轿辇窗边轻纱,却对身后侍从高声道:“都听见了?姑姑座下女官娘子都拜了,你们还不快向本王的姑姑行礼?”
他身后人闻言,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呼:“辰华公主千岁!”
夜风稍停,李悬觞的影子映在纱帘上:“晋王殿下,陛下怜你,特许你在宫中乘马,但如今将要入夜,再扬鞭策马,恐要惊了宫中贵人休息。”
“哦?是吗?我还以为姑姑趁此时入宫,就是要拿什么事去惊扰父皇,我只是跟着姑姑做事罢了。”晋王忽一鞭敲在轿夫手上,霎时一道血痕,轿夫心中惊慌,不慎长杆脱手,金红轿辇重心不稳,猛地砸落在地。
砰——石砖上尘土激昂,李悬觞身形随之一震,扶紧了肚子,美面发白。
轿夫们自觉误事,膝盖一弯瞬间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今日是想犯上吗?”李悬觞愠怒质问,额上爆出青筋。
轿辇边的卫侍长刀霎时间半出冷鞘,刀锋准对晋王。
这不过是一道威慑,然而晋王马边侍从见状,拔剑直接刺入卫侍腹中,又瞬间抽出,刹那血喷如柱,滚烫地泼上马腿。
骏马扬蹄长嘶,卫侍睁大了双眼,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抽搐着倒地,马蹄于时落下,踩上卫侍脊背,咔嚓骨碎声直冲人耳。
卫侍口中喷出血末,双目突出,在畜生的踩踏下就这么咽了气。
举众皆惊,没人想到晋王的挑衅来得如此直白,竟直接在未央宫外杀死了辰华公主的护卫!
晋王大笑:“姑姑,侄儿知道你这一路是要拿着机策署的刑讯逼供证词去向父皇禀报我有反意,可你家聂驸马从不觉得当年昭宗李温如犯上作乱,何以今日的侄儿我就成了犯上!”
“晋王好不思悔过,好啊!”李悬觞听着晋王的威胁,怒极反笑,“本宫还忧虑如何以晋王幕僚口供说服陛下,如今殿下打定主意要造反,倒省了我一番口舌,神京卫!乱臣贼子在前,还不动手!”
护卫在轿辇旁的卫侍女官闻言瞬间拔刀出鞘,墙头檐后不知从何处又闪现出数道黑影,手执刀剑加入战场,向晋王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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