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紧蹙的眉眼被三只手指轻轻揉开,谢邙看见他神色痛苦,问道:“你不想梦见萧绯李瑾?还是不想梦见你我二人的脸放在别人的故事里?”
孟沉霜缓缓睁开眼,看见谢邙坐在自己身旁,穆若松风,沉若碣岩。
“南澶……人要如何分别现实与梦境?”
谢邙始终垂落着凝视孟沉霜的眼睫颤了一下,仿佛玄鹤抖羽。
“在梦境中自戕,人不会死去,只会醒来或陷入沉睡。可如果无法区分真实与梦境,就勿要轻举妄动……如果分辨错了,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谢邙道,“如果真的是一场大梦,它总有一日会散去,与其赌局,不若把一切都当做真实,直到醒来。”
孟沉霜惘然无声。
谢邙默然良久,原本给孟沉霜揉腰的手一点点扣紧了这白玉般清瘦手臂,仿佛把人禁锢在怀。
因为用力,青色的血管从谢邙手背冰凉的皮肤下爆起。
“阿渡,如今你与我浮生种种,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梦幻而已吗?”
谢邙的掌心对孟沉霜来说,凉得炎夏里的一块冰。
他抬起手贴上谢邙紧握住自己的手,拇指嵌进谢邙的掌心之下,轻轻一拉,便把谢邙的手扯了下来。
这点力道不足以掰开无涯仙尊,是他自己放了手,倒向一败涂地。
谢邙的眸色暗下。
然而孟沉霜却没有撒开手,而是将谢邙的手掌放到自己的侧颈边,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进皮肤,好似消暑的冰。
谢邙的手宽大修长,直接盖住了孟沉霜的侧颈与下颌,后者完全不设防,那滚烫的血液就在掌纹之下汩汩跃动着。
谢邙紧绷的脊柱,忽然就松开了。
孟沉霜对这一切暗流涌动没有半分察觉,他抱着谢邙的手纳凉,思索道:“我是在想这件事,一切究竟是不是个梦境。当人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个梦时,意味着有另一个相对的世界被他记起来了,可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梦呢?”
孟沉霜的话中之意,让谢邙的眉峰微微动了动:“另一个世界……这是你之前两次头疼的原因?”
在魔域凝夜紫宫、长昆山澹水九章,孟沉霜都曾试图说些什么,却被天雷和头疼打断,谢邙不由得问得极谨慎。
孟沉霜也谨慎异常,抬眼与谢邙对视半晌,喉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是只有二人才明白的默认。
“如果你的头疼是真的,”谢邙道,“那么引起了它的存在必须是真实的,真实的存在所带来的真实的头疼所在的世界,也需要是真实的……为何一定要把其中一者定为梦幻?”
“因为两边都有些事情说不通。”
“于理不通之事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谢邙食指微动,拨弄孟沉霜的眼睫,“你得先找到它们的答案。”
“答案……”孟沉霜闭上了眼,把脸埋进谢邙的掌心,“七十年前的孟沉霜也是在寻找答案吗?是什么把他引向了明帝尸骨神力,总不会是像我们一样,追寻着自己的足迹而来……
“浮萍剑主和大虞唯一的瓜葛是昭灵长公主,但朝莱的身份与明帝无关。会是因为我师……会是因为孟瞰峰吗?孟瞰峰向来深居简出,我第一回知道,他竟还有一段赠仙剑的故事。”
孟沉霜自言自语到此,忽然反应过来:“是了,剑阁与大虞必定有过往来,否则大虞国师怎会有办法向西北剑阁递信,说孟朝莱想上山拜师呢?”
“瞰峰前辈……”谢邙目色微茫,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他与我之间,也有几段旧事。”
“你是说合籍以后,他不允你叫他师尊,仍要你以前辈相称的事情?”孟沉霜问,“剑阁弟子少有与外人合籍的,他大概只是不习惯,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
谢邙:“前辈和我没什么过不去,反倒有几分偏私。”
“是么?”孟沉霜一怔,“我以为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对谁都一样。”
“你还记得我初次上剑阁寻浮萍剑主时的情景吗?”
“记得,你与孟沉霜弈棋三夜,等到雪清天阔,星辰入水。”
当年二人兰山试剑以后,孟沉霜常与谢邙共游山河,但也时常来无影去无踪,谢邙每一回都只能静候孟沉霜出现。
他问过顾元松与别南枝,发现对他们两人来说,孟沉霜也向来如此。
或许这就是孟沉霜的习惯。
但谢邙心中,又有几分祈盼,于是某日与孟沉霜独行时,开口问道,如果他想要见孟沉霜,该去何处寻他?
孟沉霜说自己浪迹天涯、萍踪浮影,没个定数。
这听上去像是不想被人了解行踪,谢邙正要歇了心思,孟沉霜忽然又道,谢邙可以上长昆山剑阁寻他,只要他不在外游历,就会待在坐月峰上。
谢邙讶然:“我以为剑阁避世千年,不愿待客。”
孟沉霜骑在白马上,笑道:“那你就偷偷上来,接着!”
一块环形碧玉佩被从孟沉霜腰间扯下,转手抛给谢邙。
“这是我的剑阁通行令璧,拿着它就可以穿过剑阁护山结界,你走南面上山,御剑往坐月峰飞。坐月峰上有水泊碧树,很好找。”
谢邙接住飞抛过来的剑阁令璧:“你没了令璧,如何回山?”
“那就跪在山脚哭,告诉师尊弟子顽皮,弄丢了令璧,回不了家了,他总不至于将我拦在家门外。”孟沉霜回过头,看见谢邙竟在蹙眉深思,不由扬眉,“嗯?难道谢督领循规蹈矩,觉得我这样顽劣之人,该被抓紧讯狱地牢,大刑伺候一番?”
“我只是怕上了山,被剑阁里你的师尊师祖当做毛贼,乱剑伺候。”
“那你便出剑和他们打一架,说不准打得过!”
谢邙并非担心剑阁大能会如此有失风度。
他只是讶于孟沉霜竟如此轻易地邀他上坐月峰。
等谢邙在不久以后,持令璧上剑阁,先依礼拜见了时任剑阁阁主,孟沉霜的师尊孟瞰峰,这位须发皆白的逍遥长者自然没有对谢邙出剑。
在见到谢邙的第一眼,他便道,谢邙一定是为孟沉霜来的。
待谢邙表明身份,说清楚令璧来历,孟瞰峰直接给他指了通往坐月峰的山道。
这完全在谢邙的意料之外。
他曾用脆皮烤鸭从别南枝的狐狸嘴里打听来,顾元松当年上剑阁,剑阁阁主孟瞰峰言,没有孟沉霜的亲允,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随意带人上孟沉霜居住的坐月峰。
是以顾元松只在三千月峰上,隔着漫天风雪飘飞,遥遥眺望见坐月峰北碎梦崖。
此后,顾元松再也没有上过长昆山。
或者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孟沉霜从未带任何人上过长昆山。
除了别南枝。
因为他是只小狐狸,毛绒绒一团缩在孟沉霜的衣襟里,不算人。
像别羡鱼那样把自己当人的九尾狐妖,也不曾得到过邀请。
谢邙走在雪花弥漫的剑阁山道上,心绪重重,白雪覆首。
直到上了坐月峰顶,飞雪骤消,春风拂面,把深雪融化成缕缕白雾。
坐月峰上草木碧绿,泊水温柔,全然不同于长昆山风割雪剖之象。
有一古庐飞跨水上,庐中无人,寂静杳然。
谢邙环顾峰头,试图找到人迹。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如春日风鸣桃花般的呼唤:“谢南澶——我在这边!”
谢邙的目光循着声音跨越湖面,终于在一片碧树环合中找到了拿到熟悉的白衣身影。
他飞身掠过湖面而去,发现此处有一座楼阁粗略骨架,旁边还堆放了不少粗壮原木,孟沉霜就坐在一截裸露的屋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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